如果章玉碗在猝不及防之下听见这个声音,会真以为自己弟弟复生了! 她微微蹙眉,没有急着说话。 皇帝却开口了。 “兄长,的确阿姊回来了,先前你一直记挂,今日终于可以安心了!” “终于……可以安心了……” 宋今复述着他的话,语调悠悠的,却让人瘆得慌。 章玉碗记得章榕从小就是这样慢吞吞的性子,连说话也慢半拍,旁人一度以为这位先帝表达有些问题,但长大之后,章榕就很少那样去说话了。 “兄长,阿姊不相信真的是你,你能说一些事情,给阿姊解惑吗?”皇帝又道。 “阿姊……从小爱看书,性子却,闲不下来,到处跑,翻墙,捉弄我的太傅……” 这些事情,只要在宫里待得久一些,都是知道的。 “啊,还有那只蜻蜓……” 章玉碗心头一颤! 她的心像掉入无尽深渊,一直往下沉。 “那只蜻蜓,夹在书里,我找不到了……” 皇帝讶异地望向她:“什么蜻蜓?” 章玉碗道:“有一年夏天,我在湖边捡到一只死掉的蜻蜓,就把它夹入先帝经常翻看的书页里,想要吓他一跳,后来果然把先帝吓得大叫,还引来父皇责备,结果后来反倒是先帝,将那只蜻蜓夹到书里,当作书签,还说等我的孩子出世,他要拿来吓唬外甥……” 时过境迁,物是人非,但这样一桩小事,虽非秘密,也应该只有他们姐弟二人知道,宋今若装神弄鬼,又是从何处得知的? 皇帝闻言,点点头:“是了,看来果真是兄长来了。” 章玉碗实在忍不住,将满腹狐疑问出一句:“先帝驾崩归天,为何魂魄徘徊阳间不去,还能屡屡被招来问话?” 眼看皇帝这熟练架势,应该也不是头一回跟先帝“沟通”了。 皇帝只叹了口气,没有说话。 倒是“宋今”朝她望来,双目空洞无神,如提线人偶,在幽香之下格外阴沉。 “阿姊……我是被害死的……” 章玉碗浑身寒毛直竖,倏地看向皇帝! 皇帝却对她点点头:“当日,兄长病重,我们都被拦在外面,只有赵群玉进去了,谁也不知道他究竟跟兄长说了什么,然后,赵群玉就出来,宣布兄长宾天了。当时我便有疑惑,兄长纵然病体沉疴,那阵子在太医的调理下还有起色,却忽然就急病去世了。” 章玉碗攥紧掌心,嘴角早没了平日里经常翘起的弧度。 “赵群玉本人,他如何说的?” 皇帝:“朕曾旁敲侧击,他自然死不承认,当时朕势单力薄,刚刚登基,根本不可能跟赵群玉抗衡,只能先把这个疑惑埋在心里。直到宋今……兄长说出来,也算间接证实了这个悬案。只是赵群玉已经死了,死无对证,再也无法证明此事。” 章玉碗沉默片刻:“……能召到赵群玉的魂魄出来对质吗?” 皇帝摇摇头:“朕试过,行不通,这招魂术也不是任谁都能灵验,有些魂飞魄散早已无迹可寻,有些去转生投胎了,兄长情形特殊,据宋今所言,他生前病重,魂魄本来不全,加上横死,怨气不散,竟是一直徘徊在宫城附近,这才能请来问话。” 未等她说话,“宋今”一点点扭曲了表情。 “被子,好闷……他将那东西摁在我的鼻子……我喘不过气了……好难受……” 他像是被掐住脖子无法呼吸,竟真的青了脸色,双目凸出。 “兄长,赵群玉已经死了,我为你报仇了,此事过后,你就可以消除怨念,安生去投胎了!”皇帝缓缓道,“今日趁着阿姊在此,正好我有一事不决,想问问兄长。” “宋今”铁青的面色缓缓消退,他闭上眼,表情逐渐没有那么狰狞。 这些自然而然的细微变化,常人根本做不出来。 若是作假,章玉碗真要佩服他了。 “说……”闭目的“宋今”没有睁眼。 皇帝:“朝臣欲说服朕立太子,但朕至今未有决断,兄长有以教我?” 章玉碗:…… 今日的震撼委实太多了。 她只能道:“陛下,此事事关重大,不如我还是先回避吧。” 皇帝摆手:“不必,阿姊不是外人,今日也只有我们姐弟三人在场。” 章玉碗:……那不是还有宋今,被先帝“附身”了就不算人是吧? 这话她自然不会说出来。 “宋今”没有睁开眼睛。 “你今年,该有二十五了吧……” 皇帝点点头:“上个月正好过了二十五的生辰。” “当初,你是何时,被立为太子的……你自己可还记得……” 皇帝道:“二十二岁。” “宋今”又问:“章凌如今几岁?” 皇帝道:“六岁生日还未到。” “宋今”:“那你……缘何着急?” 皇帝叹道:“大璋立国不久,几代皇帝寿命却都不长,我只怕自己天不假年,届时来不及确立大统,为后世子孙埋下隐患。” “宋今”语气缓缓:“不会……你诛赵群玉,灭柔然……已是不世功绩,此可延寿……” 皇帝喜上眉梢:“若果真如此,那便奉兄长之命,暂不立太子了。犬子年幼,资质未明,留意几年再做决定也不迟!” 章玉碗:…… “宋今”缓慢点点头,面色灰败,似已耗尽全身精神,倦极了一般。 此时香也燃尽了,殿内檀香浓郁,挥之不去,原本就昏暗的光线更为浑浊,章玉碗竟隐约看见一缕青烟似从宋今脑后飘出,与周身烟气混杂,最终杳然无踪。 宋今也缓缓趴倒在案上,浑身被抽取筋骨,绵软无力。 “阿姊,我们先出去吧,他一时半会醒不过来了。” 皇帝说道,他起身走向殿外,亲自开了门。 门外没有守卫,想必奉帝命都离远了些。 外面天光照进一条缝隙,宛如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在迈出门槛时,章玉碗只来得及回头朝里面望去一眼。 宋今依旧倒伏着,昏暗空旷的偏殿内,他显得渺小无比。 可正是这个渺小的躯体,刚刚以她弟弟,也就是先帝的身份与他们对话,并让当今天子作出影响朝政乃至北朝的决定——暂时不立太子。 章玉碗收回目光。 “阿姊有些神思不属,可是吓到了?” 两人在太极殿重新坐定,皇帝关切看着她的神色变化。 章玉碗苦笑:“是有些突如其来。” 皇帝了然笑笑:“我头一回看见宋今施展如此神技,也没比你好多少,阿姊不要怕,那是先帝,也是你的亲弟弟,他不会伤害我们的。” 章玉碗忍不住问:“宋今能否请来父皇的魂魄?” 皇帝:“皇伯?皇伯驾崩多年,早已升天了。” 章玉碗:……按需出现是吧? 皇帝:“朕原先也不信,不过宋今几回都能说出我与先帝独处时的对话,此事断无第三人知道,而且先帝魂魄也非时时都能请过来,今日正好恰逢吉时,与先帝八字相符,宋今这才能起坛作法。阿姊你看呢?” 章玉碗沉吟片刻:“我与先帝,也有十年未见了,音容笑貌,早已模糊,此事玄之又玄,我未敢轻易断言,但若陛下笃定,必然是有陛下的道理。” 这话模棱两可,但也给皇帝留下足够的余地。 皇帝点点头:“阿姊放心。” 放心什么,他没有往下说,章玉碗也没有再问。 皇帝道:“时辰还早,朕带阿姊看看花园吧,你很久没回来了,这里草木依旧,当年皇伯亲自种下的银杏树,如今也已长成了。” 她从善如流:“劳烦陛下了,我正想看看那棵树如今模样。” 十年的树还不能算是参天大树,但抬头望去,枝叶繁茂,已经足够为树下草木遮风挡雨。 章玉碗比划了一下:“当年阿父种下时,也才这么大。” 皇帝摸着树干,也颇为感慨:“都说物是人非,可连树都有变化了,人又怎么还是当初的人?若是光阴可以倒流,朕最希望回到小时候,那时无忧无虑,每天只瞎玩,连功课都不必做,成日往外跑,又被捉回来教训,当时觉得快点长大就不用被人管了,可真等长大了,又开始怀念从前。” 他望向章玉碗:“阿姊也曾后悔过吗?” 章玉碗摇摇头道:“我从来不后悔,只往前看,现在就很好,陛下也很好,愿陛下长命百岁,北朝蒸蒸日上。” 她巧笑嫣然,仿佛还是当年对藩王之子笑着说“我是你们堂姐,往后也随阿榕一样喊我阿姊好了”的少女。 皇帝有些触动,往事历历,心也跟着微微柔软起来。 “幸好,阿姊平安归来了。长公主府,朕是让人按照亲王规制来建造的,但先前出了赵群玉的事,来不及为你准备别庄。曲江边上有座微名园,乃是原先赵群玉的园林,如今赵家没了,正好那园子就空了出来,朕准备将其赐给阿姊。” 章玉碗道:“听说赵群玉生活奢靡,这园林必也栽满奇花异草,这份礼太重了,我有些愧受。” 皇帝笑道:“阿姊和亲有功,你若愧受,谁还有资格?当初若无你那封来信,李闻鹊也不可能如此顺利,长驱直入,旁人不清楚,难道我还不知阿姊的功劳吗?你我不是外人,阿姊收下便是。” 他又招来内侍:“将朕先前吩咐的两箱东西拿过来,还有那件沉香枕。” 内侍领命而去。 “对了,”皇帝似想起什么,“长安这几日有些流言,传得沸沸扬扬,是关于阿姊与陆惟的。阿姊知道么?” 章玉碗怎么会不知道,但她不能对皇帝明说个中内情,因为她至今还不知道皇帝跟宋今到底信任到什么程度,难保这一说,宋今会不会转头就知道了。 所以长公主只是微微一怔,露出欲言又止的些许赧然。 “怎么此事都传到陛下这里了?” 皇帝见她表情,自以为了然了,不由笑道:“阿姊若喜欢,朕给你们赐婚如何?” 章玉碗似真似假道:“我不喜欢他,我只是逗逗他,谁知道他不经逗。” 在皇帝看来,这更像是两个冤家打情骂俏,互相嘴硬,而公主显然暂时还没有再嫁的意思。 时隔十年,记忆中许多事情与现实重叠,他对这位堂姐印象极好,也愿意顺着她的心意,换作旁人,就未必有这个体面了。 “那好吧,朕不管你们,阿姊若哪天想成婚,就告诉朕,为你们赐婚。” 章玉碗眨眨眼:“我偏要找个比他还俊俏的驸马,陛下可得记得这句话。” 皇帝哈哈一笑:“一定记得!” 此时内侍去而复返,脸色和脚步都有些慌乱,喊了一声陛下之后,便附耳小声在皇帝旁边说了几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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