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对年幼的儿女很快被内官带过来。 根据宋今的介绍,男童年长些,快六岁了,女童年幼些,也就四岁。 两人对长公主同样陌生,被要求喊了姑姑之后,就有些腼腆,乖乖跪坐着不说话,倒是女童更为灵动一些,见章玉碗冲她笑,不由脆生生道:“姑姑真好看!” 皇帝笑道:“平日没见你嘴巴这样甜,似抹了蜜!” 章玉碗也笑:“我今日不拿出点诚意,如何对得起侄女这声夸奖?” 便让风至和另一名宫婢将两个锦盒奉上。 两名小童一看有礼物收,连腼腆的齐王也不由悄悄伸长脖子。 “头一回见面就算了,阿姊下次入宫,不要再破费,这皇宫也是你家,哪有人回家还带礼物的?” 皇帝摇摇头,命人将盒子拿到儿女面前。 章玉碗却反驳他:“民间女子回娘家,也是大包小包,为娘家人买礼物,陛下富有四海,无须我献殷勤,我便只好将这份心意寄托在齐王与宣庆身上,这也是我当姑姑的一点心意。小孩儿喜欢新奇玩具,我小时候也如此,往后入宫,我还要给他们带礼物,陛下可不许拦着。” 皇帝的性情其实不爱听旁人反驳,尤其是他诛杀赵群玉之后,颇有点乾纲独断说一不二的意思,尤其是早年约莫是被赵群玉驳回意见的次数多了,现在对异议者留下阴影,当然最近也没有人不长眼,敢当面反驳他。 但他听见章玉碗的话,非但没有生气,反是笑了起来。 “那就依阿姊的,朕如何敢拦?” 如今外定柔然,内诛权臣,局面暂时还算安定,换作别的帝王,可能早就志得意满,偏偏皇帝又是个敏感多疑的人,帝位清冷,高处不胜寒,难免会开始渴望亲情。 但他少年丧父,膝下只有年幼的一儿一女,皇后被废了,据说跟两个妹妹关系也寻常,由于他自己就是宗室登基的,以皇帝的防备心,可能对近支宗室也不会太倚重。 算来算去,竟是章玉碗这位堂姐,既没有利益冲突,又能说得上两句体己话,彼此还有些共同的回忆。 此时皇帝忽然对宋今道:“你先下去准备吧,免得一会儿精神不济。” 言外之意,似乎另有事情让宋今去做。 宋今应声退下。 皇帝不避开章玉碗,却也没多解释。 宫婢将两个盒子打开。 一个盒子里头,装的是五颜六色的丝络,有些已经打好各种结了,有时下流行的如意结同心结,还有不常见的,竟是用丝络编成的小猫小狗,还有宣庆公主根本没见过的一些动物。 “姑姑,这是什么呀?”宣庆公主指着其中一只小动物问。 “这是白罴,也叫貘,据说曾在蜀地深山出没,匠人手巧,编这百兽,就将它也编进去了,这必是小貘,才会如此憨态可掬。”章玉碗道。 宣庆公主呀了一声,忍不住瞪大眼睛,水汪汪盯着这些形态颜色各异的动物,一副想伸手去拿又碍于礼仪的模样。 得了皇帝父亲的首肯,她这才迫不及待伸手,将那只小貘抓在手里,又用另一只手拿了只小鸭子,美滋滋把玩。 给齐王的那个盒子里,则是民间小儿爱玩的七巧板,积木等物,整整齐齐分类,简直就像个应有尽有的玩具小宝箱。 宫里也不乏积木等玩具,图案更为精巧,也少了几分趣味,齐王显然很喜欢这份礼物,朝章玉碗害羞一笑。 “多谢姑姑。” 声音不高,但总算开口了。 看两人的反应,就知道章玉碗的礼物必是送到他们心坎上了。 皇帝见两人心不在焉,早就被这些玩具俘获,便摇摇头笑道:“好吧,本来想让你们陪姑姑用饭的,结果你们有了礼物,就不管姑姑了。” “我陪姑姑的!”宣庆公主嘴甜,反应也快些,只是眼睛还黏在玩具上。 齐王也依依不舍将视线从玩具拔出来。“我带姑姑去我的宫殿玩可好?” 皇帝哈哈一笑:“你姑姑对你的宫殿,比你自己还熟悉,不用你带。” 他又对章玉碗道:“阿姊可还记得明德殿,大郎现在就住在那里。” 大郎便是指齐王章凌,他住在属于东宫的明德殿,却迟迟未封太子,近来立太子的传言甚嚣尘上,章玉碗刚到长安没几天也听说了,但皇帝不承认也不否认,谁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 章玉碗当然不会去提到太子的话题。 立不立太子,都跟她没有关系。 她如今的身份,虽然身处权力边缘,却又巧妙的不与任何一方有利害,天然便是皇帝这一边,属于难得的超然物外。 章玉碗:“自然记得,我记得有一年,咱们去明德殿看先帝,先帝病了许久,抱怨自己每日喝粥,都快把肠子喝细了,我们也都饿了,这时不知道哪个提议整点吃的,大伙就开始商量去御膳房拿一些肉,避开宫里的耳目,拿到这里来吃。” 皇帝忍笑接下去道:“结果御膳房还未开火,大伙只能拿了些生的肉和菜回来,又有人提议自己烧烤,就在明德殿后殿偷偷起了个炉子,烤了些半生不熟,最后谁也没敢让阿兄吃,反倒是我们几个吃完了上吐下泻,被皇伯训得狗血淋头,事后那块烧烤烟熏的墙上,还留下了痕迹。” 忆及往事,两人不由相视一笑。 当年几人,年少轻狂,意气风发,虽然一块玩的次数也不多,可这寥寥几笔,竟是人生中难得的趣事,再后来,几人早逝的早逝,和亲的和亲,远走他乡的远走他乡,即便是像他自己登上皇位,这几年也未必就过得快活,想及此,皇帝多了几分缅怀与怅然。 “阿姊,如今长安就剩我们两姐弟相依为命了,朕答应过兄长,要好好照顾你,如今你能回来,兄长泉下有知,可以安心了。” 纵是公主自忖铁石心肠,听见这些话,也微微动容。 “陛下年未过而立,正是年富力强,大展宏图的时候,如何作此垂暮之叹,我还等着万国来朝,沾一沾陛下的光。” 皇帝自嘲一笑:“朕不求旁的,能活到四十,就心满意足了。” 几人一道用过午膳,皇帝见儿女一直蠢蠢欲动,想玩礼物里的玩具,便让人将他们带回去,也免得在这里一直玩不了,心里着急。 “时辰也差不多了,宋今该准备好了。不瞒阿姊,今日是良辰吉日,再过一刻钟,更是吉日里的吉时,这也是朕特地选在今日让你过来的原因。” 这个悬念从今日入宫就维持到现在,皇帝一直卖关子,章玉碗也想不到他究竟想做什么,直到再次听见需要宋今准备的话,脑海突然如同一道闪电劈过,意会了什么—— 只见皇帝诡秘一笑:“阿姊,宋今能通阴阳,引鬼神,今日朕想请兄长过来,我们姐弟三人团聚叙旧。” 他的兄长,还要通鬼神才能请到,岂不就是—— 先帝?! 霎时间,章玉碗只觉得寒意从背脊蹿起,几乎浑身发麻!
第82章 早在张掖时,陆惟就说过,宋今乩童出身,善占卜,通鬼神。 而宋今正是凭借这一手绝活,博得了天子的信任,成为天子近臣,在宫内有举足轻重的地位。 旁人说陆惟“能通鬼神审阴阳”,那是形容他断案厉害,即便从死者身上也能寻找线索最终找出真相,但说宋今通鬼神,那是来真的! 换作旁人与章玉碗这样说,她肯定要斥一句荒谬,因为她压根就不信有人真能将先帝亡魂唤出来。 退一万步,即便真有死后之说,天子的归宿不也应该是天上星宿归位吗,怎么还能随时被召出魂魄来叙旧的? 真要这么说,那她还想见见秦皇关公,宋今也能招来了? 若有朝一日,宋今借鬼神之口,说皇帝得位不正,又当如何? 但古往今来,偏生就有许多帝王信奉追求虚无缥缈的长生之术,成仙之法,精明如秦始皇亦莫能例外,再来一个见鬼招魂的,好像也能说得过去。 在遍体生寒之后,章玉碗下意识电光石火般闪过许多念头。 章玉碗见对方情状,俨然对此深信不疑,这些话也不好轻易出口扫兴。 她适当露出一些惊疑之色,委婉道:“先帝已崩,怕是回天上去了,就算、就算……过了这么久,也该投胎转世了,陛下如何能见到他?” 皇帝叹道:“阿姊,朕知道你不信,老实说,在亲眼看见之前,朕本来也不信,等你亲眼所见,亲自与兄长对话,便知晓了。” 章玉碗:……还能对话? 她已经不知道要用什么表情来面对皇帝了。 皇帝似乎看出她不太相信,并未多加解释,只是对她道:“阿姊稍安勿躁,待宋今神降上身之后,你再细细询问不迟。” 对方既是这样说了,章玉碗只好暂时按下满腹疑惑,随他走入门窗紧闭的偏殿。 明明是大中午,明明是春日晴朗,章玉碗却忽然眼前一暗,周身仿佛也立刻进入冰窟之中,寒意拂面而来,激得她不由后退半步。 但身前的皇帝没有止步,他兀自走到左边的空位坐下。 右边座席早已有人。 是宋今。 他面前的案上摆着香炉,清水,符纸,铃铛。 宋今神色肃穆而平静,却对皇帝和长公主的到来熟视无睹,只是目视前方,端正跪坐。 章玉碗莫名感觉诡异,自然不会去坐宋今身旁的座席,而是走到左边的空位。 待她落座,皇帝对宋今点点头。 “开始吧。” 宋今不言语,食中二指捏起一张符纸,抖了抖。 符纸无火自燃。 他捏着燃烧的符纸在空中画了个道家符篆。 火光在昏暗中拖曳尾巴,印在他们的眼底深处。 香炉里,三根香袅袅燃起。 另一只手里的铃铛响了。 章玉碗一直在观察他。 只见宋今先是闭目沉吟,而后,表情陡然为之一变,如同躯壳里换了个人,悲喜不再由这具躯壳控制。 那眉间仿佛永远是微微皱着的,就像永远有解不开的难题,但他的目光是温和无害的,以至于小时候经常被阿姊仗着年纪欺负。 章玉碗目光一凝。 如果真是装神弄鬼,这也太像了! 但几息之后,她定了定神,就完全平静下来了。 据说宋今十几岁入宫,入宫前是乩童,这些年他默默无闻,直到当今天子,方才飞黄腾达,也就是说过去数十年里,如果他暗中观察先帝行止,加以模仿,并不奇怪。 “阿姊……终于回来了,我没看错吧……” 他不出口还罢了,一出口,连声音竟也有七八分相似。 不相似的地方,是宋今原本的嗓音。 而相似的地方,是先帝章榕的说话语气、韵律,乃至停顿习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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