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惟忽然道:“那药丸我吃了。” 公主一怔,还未反应过来,又听他道:“若我被你气得咳嗽,那便是你给的药无效了。” 堂堂大理寺少卿也会耍无赖,公主算是长见识了。 恰好马车抵达官驿,风至掀开车帘子进来禀告了章钤入城的事情。 两人一下就将方才的小别扭抛到九霄云外。 因为他们都想到一个很严重的问题。 连章钤都到了,刘复呢? 要知道章钤可是走了回头路,才重新赶上来的,刘复则是比他们先行,就算路上再贪玩,怎么都应该到了。 而且刘复不是单枪匹马上路的,他跟陆惟从京城带来的禁军,全都追在刘复后面,护他左右去了。 退一万步说,刘复他们路上遭遇了不测,这些人总该有一个两个能逃出生天,过来报信吧? 结果,一个都没有。 入城那天,崔千说先前有一男一女,冒充公主与刘复。 隔天他们就让崔千将那对男女找出来,据说他们目前还被关在牢狱里,方良忙于筹粮,无暇处置。 但很可惜,那两个假冒者的确没有刘复,只是两个胆大包天的山匪,一个女贼嘴里骂骂咧咧,另外一个男人说话倒有几分文雅。 陆惟一问之下才知道,这男子家道中落,走投无路,索性上山投了贼匪,这女贼首听说公主从柔然归来,要前往京城,还打听到刘复等人从京城前往迎接的身份,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喊上手下喽啰与这男人,假扮公主路过,想进城讹诈一番,却被崔千识破,双方在城门外闹了一场,女贼首一伙悉数被捕。 原先陆惟的确有过怀疑,但人证物证俱在,确实和刘复无关。 公主先提出一个假设:“会不会,是贺家商队?” 贺家对金矿势在必得,说不定派出的不止贺童那些人,说不定被刘复等人撞上了。 但没等陆惟说话,她就自己反驳推翻了:“不太可能,且不说贺童那些人已经是精锐中的精锐,贺家很难再分派出那等实力的人手,他们遇到刘复,看见他身边的禁军,总该知道刘复是朝廷的人,绝对不敢一言不发就下手。” 同理,就算有不长眼的山匪,也不一定能打过刘复身边那些禁军,即便打输了,他们护着刘复逃走的能力还是有的。 那到底,刘复他们遇到了什么意外,导致至今仍旧无法出现? 饶是陆惟心细如发,公主明察秋毫,也没有任何头绪。 他们不知道应该往哪个方向去找人,因为刘复有可能出现在路上的任何一个地方,若是因为贪玩,跑进哪座山里打猎去,也不是不可能。 公主甚至想到一个很离谱的可能性—— 刘复会不会半道遇见一位美貌女子,索性跟在对方后面跑了? 以他过往的表现来看,好像也是有可能发生的。 陆惟微微叹了口气,像是为这一团乱麻感到厌倦。 “再等几日吧,大雪封路,人手不足,往哪个方向去寻人都无法。” 公主也掩嘴打了个呵欠,扶着风至的手下了马车。 “我也得去补个觉,待晚些时候再去见魏氏吧。” 她走没几步,忽而回头。 “那药丸你吃了?” 陆惟面色不改:“吃了。” 公主笑道:“那我让雨落再制些新的送过来,保管把陆郎调养得活蹦乱跳,能在我前面挡上无数回。” 瞧,又是陆郎了。 这脾气说风就是雨的,你永远不知道她什么时候笑吟吟的面孔底下是嘲讽,生气,还是真正的高兴。 陆惟掀掀眼皮,充作回应。 他也回屋补眠去了。 这上邽城眼看着风雨欲来,再不多睡会,就得熬得跟方良一样皱纹横生了。 公主一觉醒来,已是天黑。 她有些饿了,正好雨落奉来肉糜粥,配上几道小菜,极是开胃。 “陆惟呢?”公主问道。 “陆郎君于两刻钟前来过,见您未醒,就先往州狱去了。” “如此心急,便也不等我一等?” 虽是这样说,公主倒也稍稍加快了动作,用完饭,披上风至拿来的大氅,漱了口,就往外走。 但到门口,她望着黑沉沉的天,却忽然改了主意。 “不坐马车了,骑马过去。” 雨落不赞同:“殿下,外头冷。” 公主只用一句话就打回她的异议:“柔然的冬天比这里冷多了。” 对上公主,雨落每回都是妥协,这次也不例外。 她很快让人牵马过来,公主翻身上马,带着风至和章钤,走的却不是寻常去州狱的近路,而是特地绕了一圈,还顺便去了趟城楼附近。 “前面那铺子的枇杷糖好吃,你去买一些来。”公主对风至如是道。 风至有些迷惑,公主刚吃过饭,肯定不会嘴馋,而且那枇杷糖先前都给了陆郎君,公主怎么会知道好吃不好吃? 但她还是依命去了。 那铺子原是要关门了,风至上前,趁着人家把最后一块挡板插上之前,愣是伸一只手进去,与那店铺东家说明来意。 公主骑在马上,则随意眺望四周。 城楼下面不远处的空地搭了一大片的棚子,有一部分被放进来的流民,正在那棚子下面休息。 他们下面垫着草席和薄薄的被子,身上盖的棉被也是缝缝补补的,能挡住多少寒意尚且存疑,可总比在城外餐风露宿好,方良能放一部分人进来已是极限,再多的城里就容纳不下了。 即便是这些人,他也因为官仓告罄而发愁,这些流民手里捧着的窝窝头和粗粮粥,可能有一部分还是来自公主刚刚捐给方良的那一半粮食。 许多人头挨着头,脚挨着脚缩在一起,这样就可以借彼此的体温来取暖,人群中似乎还有一小撮人单独离得远一些,身上的被子也比别人多了一张,其中有个人,看不清面目,似乎察觉公主的注视,也抬起头往这边望过来。 看来就连流民的圈子,都分个三六九等,此人明显是流民里的小头目,或者仗着身强体壮拿到更多资源。 但公主没有上前炫耀施恩,或者教训对方的意思,她从来不是这样的人。 公主只是扫了棚子的方向一眼,很快又望向城楼。 今日守夜巡视的兵卒,好像比平时少了将近一半。 因为天气太冷吗,还是增援城中其它地方了? 章钤不知道公主在看什么,看得如此入神,就也随着她的视线望去,却只能看见城楼上插着火把的光亮中,来回巡视的人影。 “章钤。”他忽然听见公主跟他说话,“你不要随我去州狱了。” 他愣了一下:“殿下?” 公主:“你今天刚到,一路奔波劳累,没必要陪我进去听那些絮絮叨叨的案子,就在城中找一处乐坊快活去吧。” 上邽城宵禁,但总得给一些有钱没地方花的人消遣,在特定区域的个别乐坊酒坊是会开放的。 章钤还是不明所以,但他跟随公主多年,很快就品出一些东西。 公主让他去乐坊,没让他回官驿等着。 公主明知道他已经成亲了,跟妻子感情甚好,这些年没有二心,还让他去“快活”,这是以前的公主绝不会说的话。 也就是说,公主觉得他待在官驿不合适,让他带着人去外面找个地方待命。 出于多年的警醒,章钤浑身寒毛霎时根根竖起! 他忍不住压低声音:“殿下……” 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 公主没说话,摇摇头,意思就是没什么事情。 章钤有些糊涂,但他知道公主不会无的放矢,还是拱手应是。 几息的工夫,主仆二人就颇有默契完成了交流。 不远处的棚子下面,那个身上盖了两床被子的人用胳膊肘捅一下旁边同伴。 “她是谁?” “身边那么多人,应该就是前两日入城的那个什么宁公主吧?” “公主吗?原来这就是公主。” 黑暗里,年轻人的眼睛亮得出奇。 同伴小声调笑:“二郎,你看上了?听说那公主嫁过人了,还是个柔然可汗,不过也还年轻,寡妇的滋味我尝过的,以前我们村里……” 他越说越小声,内容却是越来越不堪入耳。 其实他们离得虽然不远,但公主周身那些人的火把并不足以将公主的面容照亮,他们连公主长什么样都不知道。 王二也不是像同伴臆想的那样对公主有非分之想,他只是盯着公主的周身气度,公主的座驾,还有公主身边将她簇拥如月的那些人,不由心如擂鼓,几句话在脑海来回激荡—— 这便是公主的仪仗吗? 好生气派,好生威风! 公主都这样,皇帝老子该是如何? 平日里都说那些世家官宦取用民脂民膏,过的是神仙快活的日子,那公主用的该更多了吧,皇帝呢? 他猛地闭上眼,大口深呼吸,似乎也能闻见清冷空气里那金碧辉煌的味道,一时连身体都忘却了寒冷,生生闷出脸红耳热的感觉! 待他听见马蹄声声远去,再睁开眼睛时,就看见公主带着人马已经离开了。 从头到尾,流民王二,与公主没有半句交谈,半分交集,但他却下定了某种决心。 …… 在公主前往州狱时,陆惟与杨园已经见面超过一炷香了。 大部分时间里,杨园基本是在发呆和震惊,然后反反复复说一句话。 “怎么可能?” 这是他第八十九次说这句话了。 陆惟记得清清楚楚。 他盘坐在蒲团上,静静等待,并不心急。 州狱里有股潮湿的霉味,闻久了仿佛五脏六腑也跟着发霉,但更让人难受的还是从各个牢房传出来的嚎叫和喊冤,从四面八方钻入耳朵,不想听都不行。 在这种环境里待久了,要么像狱卒一样脾性暴躁,要么就跟大部分囚犯一样,郁郁寡欢,性情异常。 杨园从小到大顺风顺水,几时待过这种地方? 据说崔千还格外照顾,让人给了他一间单人牢房,吃喝都让家属送进来,杨园待的牢房也相对干净一些,甚至靠近房顶还有个小窗,白日里能看见光。 可这种照顾对杨园来说,无异于杯水车薪。 他是一个连喝水都用玉杯装的人,而且非白玉不可,因为根据他自己的研究,“青玉冷冽,可以置刀剑,红玉温润,可以盛金银珠宝,唯独白玉似月,皎洁无瑕,才能用来装酒水。” 这些都是杨园平日里挂在嘴边的,但现在他失魂落魄盯着手里的破碗,第九十次说出了那句话:“怎么可能?” “杨园,我给你最后一刻钟,你再这样,最后多半只能以杀人凶手论处了。”陆惟淡淡警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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