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园倏地抬头:“我不是凶手!我有什么理由去杀人?!我疯了吗?!” 他在陆惟冷冷的注视下,只能强迫自己冷静下俩,勉强回忆自己醉酒前的情形。 “郑姬死后,魏氏被你们抓走,我心里乱得很,又不想被关起来,就让管家贿赂了守门的兵卒,让我出去,我就出去喝了一趟酒,谁知道、谁知道醒来的时候,你们就说我是凶手!” “我怎么可能去杀黄禹?没错,我是看不惯他,这厮表面豪爽,实际抠门得很,还去赌钱,输得倾家荡产,来问我借,我自然不肯借,他钱还没还我呢,我杀他干什么!再说了,我就算杀他,能把他一家子全杀了吗?我若想整死他,多的是机会,何必出此下策,简直荒谬!” 陆惟:“你与谁去喝酒?” 杨园:“只有我一个,是我常去的小酒馆,那女东家与我熟识,也可以为我作证,我从头到尾都在酒馆喝酒,跟女东家闲聊。” 陆惟心说那女东家既是你的熟人,作证也无用,但他只是继续沉沉问道:“喝完酒之后呢?” 杨园:“然后,然后我就醉倒了,我离开酒馆,要回家,后面的事情,我不记得了……” 陆惟:“你趁着醉意跑去黄家,在黄禹一家在睡梦来不及反抗之际,将人杀了。” 杨园瞪大眼睛:“怎么可能?!你是收了谁的贿赂来冤枉我的?是不是杜与鹤?我就知道那厮不安好心,当初不就是从他手里强买了一个别庄吗,他果然记仇记到现在,竟还买通你了,他出多少钱,我加倍,行不行!” 陆惟大概知道杨园在秦州官场为何如此惹人厌烦了。 他倚仗出身,不通俗务,也不把其他同僚放在眼里,每日除了宴饮会客就是载歌载舞,目下无尘,行事没有章法,瞧不起除了方良之外的所有人,哪怕职务比他高。可能就连方良,他都不放在眼里。 所以杨园出事,大家面上不说,暗地里拍手称快,恐怕没有一个人为他喊冤。 连他明媒正娶的妻子,都要与他恩断义绝, 这样一个人,用来陷入案子泥淖里,再合适不过。 陆惟看着杨园,不言不语,直到对方心里发毛。 “你看我做什么?”杨园又急又恼,“你倒是说话啊,我真是冤枉的!” 陆惟觉得,在此人身上,应该是问不出什么,大可不必再浪费时间了。 说不定在魏氏那边,还会有些突破。 想及此,他直接起身,转头就走。 “喂?陆惟?陆少卿?你别走,别走啊!我真是冤枉的,我冤枉啊!” 杨园这一声,仿佛信号,州狱之中,四面八方,霎时陆陆续续响起呼应之声。 “我冤枉啊!” “我也冤枉啊!” “救命啊,冤枉啊,放我出去!” 一声一声的喊冤,从各个牢房传出来,再层层回荡,有些是故意起哄,有些则是被杨园的喊声勾动,心情激荡。 杨园听得头皮发麻,也不敢再喊了。 他颓然扶着栏杆缓缓蹲下,百思不得其解。 自己明明是在家里请客吃饭,怎么突然就成了杀人凶手呢? 杜与鹤……不对,他没那胆子,连被自己强买了别庄,还只会装病。 那是黄禹?黄禹已经死了,连带全家都死了。 打从郑姬脑袋在自家池塘浮起来时,他似乎就陷入了一个又一个的案子里,饶是杨园脑子再不好,此时也开始觉得不对劲。 如果有人恨他,大可直接杀了他,但不杀他,只是陷害栽赃,为了什么? 杨园乱纷纷的脑子转了半天,终于灵光乍现! 官仓! 是官仓! 他听说了官仓盗粮的事情,请陆惟过来,私下举报,想让他帮忙,因为陆惟不是秦州人,不属于任何利益分派,他只是一个路过的局外人,若想破局,让陆惟出手是最合适的。 但陆惟不想干涉,说官仓的事情没有证据,杨园也的确没证据,但他有一回让人去偷偷看过,官仓确实是空的,事后他就念念不忘,一心想用这件事来扳倒那些人,只是陆惟要现成的证据,杨园拿不出来。 如果这件事泄露出去,那些人为了保住官仓的秘密,必然手段尽出,难保不会用郑姬和黄家来陷害他…… 杨园呆呆想着,望着牢房上方那扇小窗,却目无焦距。 最初仿佛窥见真相的兴奋过去,他的心反倒一点点往下沉。 能用郑姬的脑袋,和黄氏一家十二口的性命,来换他闭嘴的人,会是什么善茬? 他们既然连功曹参军这样的朝廷命官都敢杀,还会不敢杀他吗? 之所以没动他,只是因为他手里没有官仓盗粮的证据,而且他跟陆惟接触了,暂时不想惊动陆惟背后的京城和朝廷吧? 郑姬的脑袋,是警告。 黄氏一门,则是把他拖入泥潭的手段。 对方不是要他马上死,而是要他深陷泥潭,不得翻身。 从小窗吹进来的寒风,竟难得让杨园清醒了片刻。 但他随之又陷入更大的迷惑。 他虽然想告发官仓一事,但他手里并没有真凭实据,甚至不知道谁涉及了官仓的事情,谁才是幕后主使,杨园原本是想跟疯狗一样乱咬一通,把秦州官场上他这几位同僚全咬一遍的,现在看来,是幕后之人提前害怕了,迫不及待出来陷害他? 他有这么大的能耐,竟能让他们害怕成这样? 杨园向来眼高于顶自以为是,若是平时,肯定觉得自己这个推测没什么问题,但现在,他却感觉自己似乎哪一环的推测出错了。 迷雾仿佛被他伸手出去拨开一些,得以看见一点真相,但更浓的雾气随即聚拢过来,再度将他蒙蔽。 此时的公主,正坐在魏氏面前。 双方之间隔着一道栏杆,那是牢狱的禁锢。 魏氏也是名门出身,她年轻时也曾像魏解颐那样无忧无虑度过,那时岂能料到人生无常,她竟会以杀人凶手的嫌疑被关在这里。 这里是女监,跟关杨园的男监分开来,双方虽然挨在一起却各自独立,也有单独的牢房出口与后门。 跟男监比起来,女监的人要少很多,这里的气味也洁净许多。 自然,霉味是免不了的。 但魏氏好像一无所察,她不像杨园那样满口喊冤,絮絮叨叨个没完。 看见公主到来,魏氏也很平静,似乎早就活腻味了,对自己最坏的结局已经有所预想,但她有点好奇,因为魏氏没有见过公主,她以为怎么也会是方良派人,或者陆惟过来,没想到来的却是一名浅紫罗裙的年轻女子。 魏氏甚至无法从她的装扮判断年龄,是否已婚,家境是否富裕,因为公主将长发挽起,平平常常梳了个单螺髻,上面插了一支玉簪,腰间却还别了一把长剑。 虽说时下带长剑是流行,可大多是文士彰显身份,充作装饰,像女子佩戴长剑作为装饰,也很少见。 但魏氏见她步履,又不太像那些喊打喊杀的江湖人士,以至于魏氏一时之间满头雾水,面露疑惑。 “你是谁家女郎,带着剑来杀我么?”
第51章 “我叫章玉碗,你可以喊我公主。” 漂亮女郎笑吟吟的,语气也很好。 魏氏:…… 她足足愣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你,您是那位,邦宁公主?” “是我。” 在此之前,魏氏没有见过公主,但眼前这位公主肯定是最特殊的一位。 关于对方的传闻,魏氏没少听说。 同为女子,她当年听说公主去和亲的事情,也是一声叹息,像许多人那样,觉得公主约莫是会在塞外度过一生的,也许那柔然可汗贴心一点,她能诞下几名儿女,甚至以后亲生孩子能成为下一任的新可汗,那就是对这位公主最仁慈的命运了。 可谁能料到,柔然居然被灭了,公主居然回来了。 古往今来,去和亲还能活着回来的公主,是寥寥无几的,即便有,那也都是白发苍苍了,像眼前这位,绝无仅有。 魏氏有些愣神。 她看着公主坐下,开门见山,问出一句更出乎意料的话。 “你没有杀郑姬,为什么要默认?” 魏氏沉默良久,然后笑了一声。 “我能否斗胆先问殿下一个问题?” “请讲。” “殿下在柔然十年,过得可快活?” 魏氏没了那天跟杨园针锋相对的泼辣,反倒显得异常平静。 她没等到公主回答,也没有强求,继续开口说下去。 “殿下出塞那年,也是我嫁人的时间。十年前,我嫁入杨家,嫁给杨园,可这十年来,我无一日感到快活。” “杨园是个浪荡子,成婚前他们与我说,等他成家了,有了孩子,就会收心,我信了,可我嫁过来十年,整整十年,他终日享乐,流连花丛,每日与歌姬门客待在一起,就是纵情饮酒,游山玩水。不错,放眼当今,世家子弟,无不是杨园这种人,他不是最好,也不是最坏的,可我偏偏要苛求。” “我们从未交心,他也从未了解过我,我摆一下脸色,他就将我看作性情严苛的人,反正我也不想跟他过下去了,与其和离之后回娘家看脸色,倒不如在这里清静。说我杀了人,便杀了吧,他宁可相信那个云娘,也不愿信我,我还有什么好说的?” 魏氏说到这里,冷笑一声,终是停住了。 她一副哀莫大于心死的神色,仰头望着公主。 “我如今关在这里,他必是抚掌大笑,快活得很了吧?” 公主叹了口气。 “我今夜来,原是想与你长谈,说服你改变主意,但是现在,我发现不用这么做了。” 魏氏不明所以。 公主:“在来看你之前,我先去看了云娘。但正好,云娘死了。” 魏氏错愕。 “怎么死的?” “摔碎了饭碗,用瓷片割喉。” 魏氏悚然变色,不禁抚上自己的脖子,后怕让说话都变了语调。 “怎会如此?!” 公主:“另外一件事,在你入狱之后,陆惟让人封锁杨家,不得有人出入,但杨园不知轻重,贿赂了守门兵卒偷溜出去喝酒,结果酒后杀了秦州功曹黄禹一家十二口人,如今也进州狱来了,而且去的是死狱。” 魏氏睁大眼,忍不住起身,表情变化更大。 “不可能,他我再了解不过,他虽然不负责任,却绝没有那个胆子动手杀人,更何况是杀人全家!” 公主:“事实俱在,他被发现时,醉倒在巷子里,身上还有与黄家印在墙上一模一样的血手印。” 魏氏惊得说不出话来。 她原是万念俱灰,做好破罐子破摔的最坏打算,却没想到事情发生远远出乎自己意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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