菡羞脑子里还重映着濒死前何四的音容。察觉自己露在他柔缓的目光下, 身上的不适更无所遁形。像是被掀了巢的野兔。她心头惶惶, 良久,再看一眼何四死时的位置。野草摇摆, 地上丁点血渍,俱渗入土砂。空余灰褐色的印记。 如,麒儿的哭声一样淡却。 …点点头,她沉沉抬脚往回走。 人烟渐至,天气好得出奇。脚步一前一后,隐约能见民宅时,她站定,眉头狠一皱: “嘉昱,多谢你。许久未见。”说完这句,松一口气似的。女孩垂着的脸朝他渐渐抬起。 林嘉昱本思索是否要问那些话,闻言唇蠕一蠕。清润的眸光止了流转,平平落她迟疑又坚定的面颊上。 还是那张脸,那双眼。她为自己打气一般笑了笑,却笑得收敛。 他眸一颤。心中突然有一个声音告诉他:同,也不同了。 这非当年流落他小宅的荷花,而是陆二姑娘陆菡羞。旧帝为之百般筹的妻子。 林嘉昱来前有许多话想吐露,幻想过重逢会是什么模样。 泪眼两相,还是沉默无言? 可惜,都不是。他轻轻一哂。纳回不合时宜的温存,克己复礼: “故人重逢,喜不自胜。我言语不敬,夫人莫怪。” “怎会——”菡羞忙要解释一二,可将将开了个头,后面的就不知道如何客气又真挚地回答。 她眼闪了闪,定定和林嘉昱对望。心里头突然被虫蚁啃了口,有点空。 抿唇,菡羞深呼吸,朝他抱手,行了个上京人最常用的礼。 林嘉昱两手不觉攀一块,那姑娘眼儿竭力弯弯,极庄重再道一次谢: “多谢你。不知一路以来,你可还顺利?” 林嘉昱莫名松口气,品了品她话中意。亦弯眸,软声: “承蒙助力。我不在囹圄。尽所能夙我少时志愿,不愧于心,不愧于民。” “…”菡羞迎着他和记忆里无二致的眼波,一听这话,绷起的筋又放下几寸。 她问那些,无非就是想确认林嘉昱过得好不好。 有闻衍璋从中作梗,她觉得恐怕是没法过得多好的。 可久别重逢,如今的林嘉昱依旧还是那个林嘉昱。至多更加沉稳,也…好似更温和。 他是竹一样的君子,从未变过。 看这番形容,菡羞身上大石落地。 林嘉昱能说出两个无愧,大约是真的志向圆满。她那些尴尬的微妙,这一刻竟也如云雾散。 “那就好。”菡羞盯着脚尖,笑。 林嘉昱默,也笑。 相顾无言几息,到底不能一直对笑不语。林嘉昱两手再度握紧,启唇: “我此次来有要事。才闻你正式成婚,我却没有送上贺礼。此番补送,也不知来不来得及。可惜我来的匆忙,礼物不曾带在身上。若你不嫌弃,我…送你回府,再差人送上可好?” “这——,”菡羞没想到他提这茬,身上又开始发毛,匆匆道: “不用破费的。只是走个过场,不收礼。闻衍璋不是要来了吗,我等他就好。你事务多,不必在此处浪费时间——” “荷花。” 林嘉昱叹息,难得失礼地打断人言。 菡羞一顿。 青年大袖垂落,忆着许多事。兜兜转转最后,语调轻轻: “我记得当时…江南落了雪。你怕冷得紧,喜服都要夹棉。据闻沂州今年未有严寒,果真没有同那回般冻着你吧?” 菡羞滞住,手抖了抖。 林嘉昱呵一口气,目光幽胜千山远。 “上京的雪最大,最冷。我以为江南小雪好得多。却不曾想,原来无雪才是真正的好。” 他心尖痒,却不忘止乎礼义,未往前踏一步: “我想问你,你高兴么?” 菡羞怔然,脸上残存的笑发僵。 没有丁点质问,也没有指责。仅仅老友似的关怀。 他果然是让人如沐春风的谦谦君子。 可温润如林嘉昱,冥冥之中似也有不甘。 “当是高兴的。” 结婚嘛,亲人见证,锣鼓喧天。多热闹,她总不至于说不。 林嘉昱仿佛困惑,“当是?” 菡羞点点头,又洒脱地耸耸肩:“当是吧。” 他微敛眸,一时参不透。菡羞又道: “嘉昱,遇见你是我此生最好运的一回。我每每回想都觉得,山水一程,三生有幸。” 林嘉昱瞪大了眼睛。 菡羞遗憾地摇摇头: “缘分么,总是很奇怪的。不过我也满足了,长这么大,除了家人,从没一个人像你一样对我关怀备至。那时候我失意,一度心灰意冷。可是你毫无怨言地陪我,事无巨细。我屡次想,陆菡羞的运气要是截止到遇见你时就好了。” “可是,世事无常。我本想说你值得更好的姑娘。转念一想又觉得这话老套不诚心。” 青年蹙眉,菡羞认真道: “又不是单执着情爱的人。你有自己的抱负和志向,有自己的路走。我思来想去,觉得还是盼你事事如意,平安康泰好。” 大年热闹,底下人声渐渐响起。对面应的却是默然。 林嘉昱干涩道: “荷花,不问我为何如此恰巧找到你?” 菡羞继续摇头:“不问了。”各有各的出发点,有什么好追究呢? 他失笑:“好。” 这句“他待你如何”终究没有问出来。哨鸣林野,林嘉昱抬头,晴空万里。 是道别时。 青年拱手。 她干巴巴也道别。伸头,奇异于林嘉昱走的仓促,却见一辆马车驶来,林嘉昱道: “我捎你可好?” 菡羞抿唇,不知道该不该拒绝,恰巧边上又来一辆青顶马车,林嘉昱看眼车夫,又望眼紧闭的车窗,自嘲一笑: “是我多次一举。我在冀州有事未结,诸位,有缘再会。” 车夫停马,目送林嘉昱离开,眼神算不上友好。直到影子都不见了才换上笑脸: “奴才南十八。夫人,大人等您呢。夫人没吓到吧?” 菡羞刻意忽视心口的乱动,勉强对车夫笑了笑: “还好。” “那就行。您快上车,大人可担心坏了!” 她摸了把脸,“嘶!”虽然不肿,但还有点疼。菡羞只想快点回去。南十八下来放矮凳,她道谢,方踏上去两步,车帘里凭空伸一只大手,一拽右臂,菡羞来不及挣扎便被拖进车里,车帘合上。伴随车轮滚动,菡羞一头栽进染着浓重烟火味的宽阔怀抱。 很熟悉,坚硬,削薄。可又不过分瘦弱。 是——他。 “闻衍璋?你在?” 抱住她的人不作声,一双臂膀却将她提起,随后在怀中箍地死紧。 被打的脸上忽的抹了层凉膏,舒缓胀痛。然菡羞被抱地骨头快断了,奋力扭动以期摆脱他突如其来的偏执。 几次无果,她闷哼着有点想掉金豆。头顶终拂来沉冷的男声: “别动。” 随后,骇人的力道松绑。一连串的事,她早精疲力尽。菡羞半阖着眼,软爬爬窝在闻衍璋怀中。 车中无声。 谁都没有再说话。 菡羞没力气抬头,也疲惫地不想问因果。任他就这么拥着她回府。 马打个响鼻。太守府突然忙碌。侍女们看闻衍璋抱着夫人归来 ,忙听令伺候着菡羞吞了一碗安神药。闻衍璋未停留多久。众人也有些讶异。斜阳草树,寻常巷陌。菡羞睁眼时是万物寂寥的傍晚,刹那以为一切都是梦。 她下意识问他去向。侍女忙道:大人还在城门,夫人受惊,大人留言让您多歇息。 菡羞把脸埋进被子,闷闷地点头。 不过半个时辰,陆菡枂脚步焦急敲开太守府大门,进来便道: “婉娘留了封信,我一看,这纸上都写着罪己诏似的话。什么她有错,她居心不良要对你发难。我一找发觉她不见了,菡羞,她——” 话音于瞧清妹妹眼中的血丝时戛然而止。 “难不成,是真的?” 陆菡枂原地矗立一刻,泪突然落了下来。 菡羞接过信,看后重重闭眼:“姐姐,你先回去。” “菡羞,你是不是晓得什么内幕?麒儿不见了,你姐夫也到现在还没回来呢。你——” …“姐姐,听话。” 陆菡枂住了嘴。 走出太守府,一切和乐。陆菡枂怔怔,忽得心痛难耐。 此是十四年冬。 沂州一场斗,谁也没赢,谁也没输。一夜定胜负,不关寻常百姓事。 菡羞望着房梁,满脑子乱麻。 何四的尸身很快被安置好送进义庄,麒儿也很快被送回,据说照旧养在原身姐姐家。侍卫来来回回,她眼熟了好几个人。可偏偏不见闻衍璋。 菡羞这几天一直乏力,医师看了只说是郁结于心,叫她多散散步,看些好玩的。 于是美食像是流水一样送到眼跟前,衣裳首饰换了又换。陆家父母也要来看,却被菡羞拦下,不许进来。 侍女对此困惑,却也理解:夫人怕传了郁气呢。好生孝顺。 菡羞一笑而过。 幸好这次抑郁持续的也并不久。 可,闻衍璋依旧没有出现。 她不免怀疑——他干什么去了?事情也该处理完。怎么好像故意躲着自己似的。 侍女支支吾吾,说不出个由头。身上有了力气,菡羞干脆自己去找。时隔多日出院子,旁的地方已经有些陌生。她问了几个人,都眼神乱飞。 “…”菡羞拧着眉,揣着一肚子话找去了书房。 门关着,不见什么人拦。她便推了把,竟然轻松推开。里头没点蜡烛,颇昏暗。 很静。 她默默躲在小床里头,等闻衍璋回来。 菡羞寻思,何四想来早就知道自己活不了。事事都留一手,把所有的事情都写在诀别信里。 她这几天沉溺在何四的惨象中,时常做磨人的梦。总觉得何四死前那最后一句话化成数不尽的绳子把她裹成木乃伊。 后来陆菡枂来送过一次账本。上头明明白白标注了谁谁谁亏欠,谁谁谁贪污。一分一毫都没差,所有的账算得精准无误。 她拿到账本时发了许久呆。 苦心孤诣…菡羞捏着叠的整整齐齐的被褥,叹气。 就为了孩子不被清算? 可这么久了,闻衍璋从来没对她动过手。 大概,她抱着必死的心,还是想杀他们。可是最后一念之差,选择让稚儿活下去。 这些要是不意外,闻衍璋门儿清。可他向来什么事都提前准备完善,这次却在尘埃落尽后才姗姗来迟。 真不对劲。 不来看她,更不对劲。 她迷糊了一觉。夜里,门终于响动。菡羞眼睛猛睁,立即缩在床后注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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