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四半趴于马车外,抬眼便见一道银芒飞过上空,身后菡羞起了身,毫不客气一踩她肩膀: “事到如今我也不问谁指示你的,我要回太守府,何瑜婉,让马掉头!”说罢狠狠一加力道。 何四盯着不断变幻的路,坑坑洼洼,青草逐渐稀少,车轱辘不似先前行的快。一咬牙,伸手自下方扯松两条扣在一块的绳结。菡羞一惊,马车剧烈摇晃,只听到马鸣,长扬而去。 何四趁机反客为主,长了许多茧子的手不留半分情面,猛将菡羞拽着一起滚下马车。巨响压下稚儿哭声,菡羞头晕眼花,脑门直砸地上摔得嗡嗡疼。 甫一要睁眼,脖子就被一双粗粝的手掐紧,脸上涨红,菡羞抬手狠打她一拳: “你疯了!” “我好得很!” 何四狞笑,似感觉不到痛楚,反变本加厉: “陆菡羞!你们欠我的!闻衍璋欠我的!” “嗬——”菡羞吸不上来气,两腿被何四压着难以挣脱,大脑几度缺氧,本能地张口去咬何四虎口,不过半秒就尝到腥味。 何四闷哼,抬眼,又低眼看下巴上一片通红的菡羞,冷笑: “裴公来了,他果真是敌不过的。我没那本事杀他,杀你却易如反掌!陆菡羞,你怪不得我,你和他狼狈为奸,你姐姐引狼入室。你自己养患!” 她神色莫名癫狂,竟缓缓放松了手劲,菡羞突然能吸气,瘫躺着半秒,倏地腾背,一把揪住何四布巾下散了少许的发。何四头一低,菡羞突然放手,改抓她的领子,另一只腿抽出跨上何四细腰,竭力与何四处于对等位置。 在农舍辛劳多时,何四的力气远非当年那个大家小姐。即便手上流着血也视而不见,狠辣目光自凌乱的发下直勾攫着菡羞震怒的眼。手肘弯下便是一击。 “看来他算不上多喜爱你。若真心护你,怎会放任你继续躺在危机重重的太守府引我来抓!你这痴傻的真心从头到尾都错付了!” 菡羞本疼地口气,却断断不敢放手,一听这话气不打一处来,腿攀地更紧: “呸!你少挑拨!” “你联合裴止风潜入沂州,就等这天是吧?何瑜婉,纵使我们都知道有些蹊跷也不曾苛待!我没指望感化你贿赂你,只是同为女子互相体恤!我姐姐软心肠,她待你挑不出一点错!甚至成日把麒儿放在顺儿身边!我若不是听见北十七那一声麒儿,我才不会翻墙出去救!” 怄地难受,菡羞眼里热鼓鼓地,堪称恨上心头: “你要引我,你要向闻衍璋报仇都行!可虎毒不食子这话都说烂了,你却依然狠得下心拿孩子当赌注!麒儿胆小怯弱,你也舍得!” 方一吼,何四反将重量推回,嘶声力竭: “你懂什么!你这不知天高地厚的懂什么!你一路都有人护着保着,你自然不用殚精竭虑苦心筹谋!他杀我夫,灭我父!我如今的模样都拜他所赐!我养他多时我用一回又如何!你莫在那装清高!” 说罢,抬手扇向菡羞。躲闪不及,菡羞躲避不及,侧脸结结实实挨个了个响亮的嘴巴。几种疼加身,泥人也要喷火。被打蒙了的姑娘不禁抬手,依葫芦画瓢就要还回去,不料边上倾倒的马车里却逢稚儿撕心裂肺的哭声。菡羞手一顿,忽而有所感地凝视面前异样焦灼的女子。默了一秒,她绷着脸朝愣了愣的何四道: “你若想杀我,不用上马车我便可以死。你在拖功夫,你等谁来?” 何四瞬时回神:“闭嘴!”两手相加,又上来掐脖。菡羞连忙一闪,横起手臂怒斥: “你适可而止!说我装也好,演也罢,我从来都没想过害你!莫说我从前经历了多少搓磨。只说今朝,既然你觉得闻衍璋来不了那还等什么?折磨你儿子做什么!他在哭,他哭得多伤心,你当真听不见吗?!” 何四却笑了,无故勾起小指理一理额前碎发,柔柔微笑: “听见了又怎样?又不是我的种,他便是哭死也与我无干。” 菡羞心骤然剧烈扑通个来回。何四欣赏她不敢置信的神色,笑意更大,渐渐地大笑,只差捧腹: “不是我生的,我自然不在乎。闻斐然死了,冀州闻氏一脉就死绝了。我不过挑了个眉眼相似的,你们便都不曾怀疑过。真是蠢!蠢极!” “…”菡羞盯着花枝乱颤的何四说不出话,麒儿的哭声恍惚也减淡。唯脑里反复发作那一句—— “不是我生的”。 她唇颤两下,蓦地道: “你的孩子呢?” “我的?” 何四一只手捂脸,笑得头巾坠地,一头黑发扑散。乍一看绵密美丽,仔细瞧,却见其中几根突兀银丝。 菡羞眼前闪烁了重影,何四忽而大吼: “死了!早死了!逃亡的路上便死了!” “我亲眼瞧着他滑出跨下,我怕狼,索性让我儿为母亲护航一回。”那嗓音突如其来软成柔丝,喃喃低语。 “真是我的好孩子…” “陆菡羞,你知我过的什么日子?”何四喃喃完了,眼中陡落两道泪,恨不能上来吃了她: “侍女背叛,车夫不轨。我满身血污瘫躺闹市三天三夜无人肯看一眼!唯有那位圣人施以援手让我苟活!陆菡羞,你那时与他在这里亲亲热热过小日子,带着钱财根本不愁衣食。就你心好,办农舍养闲人,到头来还要指责我事事钻牛角尖! 好人都让你做了,谁都明里暗里捧着你!还有人知晓你从前如何声名狼藉么?没有!他们只知道你是活观音陆夫人,你家庭合睦美丽善良!” 一朝王妃,一朝农妇。万般造弄,皆不由她。 如何不甘,如何悲痛。何四再不曾掩瞒,仿佛就要在这个档口全数宣泄个干净。 菡羞被骂得怔忪。脑中轰鸣半刻,咽一口唾沫,昂脖同她对峙: “不,裴止风救你分明是早等好了!你那些苦难未必就是意外,何四,以你的脑子我才不信你参不透!” “那又如何?闻衍璋是共敌,他该死。裴公给我助力,我怎又不接的道理?” 她再度来掐人,背脊高拱,突然豁出所有力道,似莽夫般挥拳砸人。麒儿不知是否感受到此处的争执,哭声不断升高。何四的手高高悬着,狠狠落下。菡羞闭眼,只以为至少得眼肿。那手带来的风却擦过脸颊,落到了她泛开的衣裳上。 蓦地,半晌也无痛觉。 菡羞壮着胆缓缓睁眼,身上落一道清明的目光。 何四狰狞的眼不知何时恢复平和,安谧与她对望。 “陆——”何四嘴唇蠕动,僵硬牵动出一个弧度,却又戛然而止,只吐露了一字。菡羞睁大眼,忽然女子向前栽倒。尘土飞扬,下颚将将抵上菡羞的右肩窝。 削尖的下巴,刀似的刺地她一瑟缩。 热气拂动耳廓,女声呢喃如蚊嘤。菡羞猛地抖了抖身体。怔怔轻唤: “…婉娘?” 女人无应答。相反呼吸逐渐微小。不过几个眨眼的功夫,如油尽的灯苗,彻底熄灭。 远处,麒儿哭声不复。 世间万物,好似挑准同一个时机歇息。 菡羞僵直片刻,一点点转头。 已失去生命迹象的何四一双眼柔柔睁着。若非脑后源源不断的血,她与平时的何四姑娘一般恬淡。 …细心算账的何四,和她板板正正告工人偷奸耍滑的何四。时常站在一旁,安静不语的何四。 菡羞眼睫震颤,眼酸难忍。 何四,死了。 咧嘴,她莫名克制不住,泪如雨下。 四周突然多出许多黑影。有人来唤她,问她安好。 菡羞通通听不见,那一刹那,用尽最后的力气伸手将何四的眼轻轻合上。 而——久违的男声,带着憾然,携着关怀,如春风一样吹拂。 “荷花,莫哭了。” 她恍若未闻,盯着何四失去血色的面容沉默流泪。 林嘉昱望着女孩黯淡的侧颜心叹,本要来扶她的右臂,险些触及时却又滞住: “惨淡收场,是唏嘘。可这是何姑娘为自己选的路。莫伤怀,伤己。” 往常,这会或许该与她逃避经久的青年寒暄一二。然这时的菡羞心神不定,避开他关怀的眼眸。她只低低道了声“多谢”,抿唇爬起,摇摇晃晃去往被侍卫抱在怀中的稚儿。 他睡得很熟,不谙世事。更不知母亲离开。 她耳畔缓缓回响,何四弥留前那微不可察的一句——“养好他。” 菡羞驻足一息,指尖颤着去摸那孩子的眉眼,反复描摹,渐渐皱紧眉头。 上半张脸是闻斐然,下半张脸比从前长开些,极像何四。 分明,就是她生的。 有人道: “这何氏女串通裴贼胡编乱造,夫人千万不可自责。如此演一出戏,定是知晓裴贼图谋不成,算计夫人的善心,逼迫我等不对这安王遗腹子赶尽杀绝。须知那安王也曾与裴贼联手,仇怨颇多。她苦心孤诣拖到我等前来,为的就是一搏!夫人不可上她的当!” 菡羞沉沉闭眼,眼睫湿濡不减,心头似有千斤重。 “难怪。” 难怪何四那句话里含着终了的笑… 她未回应,半晌长叹一口气。周遭人皆忧心忡忡,忽的,菡羞挺直了背,轻轻道: “他呢。” 周遭微松口气。林嘉昱默,这时骤觉身份之别。低眼: “陛下许在来的路上。夫人…可要急着回去?”
第108章 最后的防线 林叶飒飒, 橙白的朝阳落一线,不算刺目,却仍逼得一干人同一时眨了眼。 菡羞偏头, 有些累。耳朵里的人声左进右出, 无暇细究称呼的转变。 揉揉燥痛的眼周,他目光定在麒儿泛红的脸上, 抱他的侍卫纳这神色进眼底,两臂微往后一撤: “夫人,这孩子怕有些惊厥。未免再吓着他还是暂且先不碰的好。待我等叫个医师来看看, 您再看望也不迟。” 语未毕, 拇指不着意横来, 略盖住稚儿的一只眼。 菡羞盯了他一眼。侍卫目光刻意别过, 将孩子抱得又紧几分。 她再看眼麒儿,抹了抹眼睛。嗓里发闷: “何四她…” 他早有准备:“我等先行抬这位走,定会找一具上好的棺椁。夫人放心。” 菡羞看着颔首的侍卫哑然。那人行礼道一声别, 遂率人取马车上一块横版抬走何四, 带浩浩荡荡一干人撤后。脚步声过, 偌大的野林里单剩她与林嘉昱。 不大的雪点已在这闹剧结束前化入晴空。 菡羞后知后觉回首,林嘉昱彬彬有礼, 依旧温润地凝着她。 她才顿觉尴尬,灵台里阵阵的嗡响。林嘉昱却先看出她醒神后的窘迫, 微微一笑, 似是安抚: “林子里冷, 先出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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