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去春来,一晃,是播种的时节。菡羞捏着鼻子灌了碗药汁,撸袖子下池塘种水稻。 百姓个个地笑着闲聊,翠茵茵的稻苗抛地一个比一个高。晌午都回家吃饭了,陆菡枂对完账,见菡羞两腿沾满泥要进屋,立马喝止: “要死了?快去洗干净了再来!” 菡羞依言打水,陆菡枂又道:“药喝了罢?为了你这心疾全家到处求方子,这个可是从前圣手嫡亲徒弟开的,你喝上一年半载定能康复。幸好沂州不缺好药材…” “晓得的晓得的,这可是我的好姐姐弄来的方子!” “少贫嘴!诶对了。妹夫呢?” 菡羞提着裤子进门,闻言道:“好像陪亚父去田埂散步了,你找他?” “嗯,”陆菡枂点头:“你姐夫现半担了沂州职务,整日忙得不可开交。连教导孩子都来不及。这不和我诉苦呢。” 回忆最近,好像确实不咋见李霁 的身影,反而闻衍璋一直闲着。之前没听陆菡枂说,她也不算清楚。 这么一提,菡羞不禁咂摸了。 闻衍璋要干啥? 明明他平时也按时出门来着。 陆菡枂暂放下毛笔:“你姐夫好像找他有事商谈。还有,我想起来,你们成婚时爹娘私底下问过亚父生辰。似乎就是这几日里,他们差我来给你报个信,问问如何操办寿宴。” “这样?”菡羞意外,立即摆正了态度。 “只可惜没确切哪日,老人家年岁大了,记不住也不怪。可我们做亲家的定不能怠慢。” 菡羞郑重点点头:“那我去问问。” 鲜妍的姑娘提篮而行。一路上,绿荫连绵。草动,雀鸣,人声,炊烟。沿路晾药的竹架,绕架追赶的总角孩童。 弯腰插秧的妇人男子,见这素面朝天一身细麻的人儿走在潮濡的泥地里,不免心疼。有些个隔着老远挥手喊话: “夫人,脏脚!” 菡羞对那妇人笑:“有什么大不了,我也才插秧了呢!姐姐们,可看见我相公了?” “大人呐?看见咯,在前头最偏的那块地同老爷子说话呢!” 她谢过,顺着指引过去。弯折小路底下,踩过一座小丘。流水潺潺,闻见人声,菡羞停脚正要喊,却在看见 二人相谈时及时止住。只见闻衍璋扶亚父一把,道: “田里多虫蛇。您一把年纪了不似从前灵便,少劳作些好。” 老人家不理,神神在在望着刚插好的一亩苗出神了会,掂掂手里剩下的一颗,自顾自: “我在皇庄干了一辈子。什么没瞧见过?当年背你在身上也能犁地十里!那时候我种的都是什么地啊?最贫,最远。哪有这里的肥沃?便是那样,我也回回都是第一个种下春苗的。” 水田里的嫩苗不知是不是响应,绿枝摆了两摆。生意盎然。 闻衍璋守在老人家身后,面上是惯有的凉淡平缓。不多么关怀,也不过分冷落。随着他的话,脑中浮现一片灰霭的幼时,略提了提气,仅答了个音节。 “想你也不愿回溯往事,你过得苦,我又年老力衰,护不住你。比你大的太监们总抢你的饭食,逼着你去督工手底下讨活…我心疼,可又没法。” 亚父今日的神智清晰地非比寻常。他知他不爱听这些,以往从不提。闻衍璋盯一眼纷白的发: “我早不计较那些,亚父不用惦念。” 老人家呵呵一笑: “后来那些还留在皇庄的小太监都悄无声息没了踪迹。我初时未留意,待督工调走后才发现、你长大了,早早就会斗智谋。你从小就有能耐,我便认定了,你能风光复国。” “…” 引欺凌者去当年那好娈童的老太监跟前露脸这事,闻衍璋本断定没人知晓。不想,原来亚父都悄摸看在眼里。 他不觉眯了眯眸子,在亚父身边蹲坐下: “您今日格外有精神。” 老太监却不理会话外音,缓缓转脸,老朽的左手竟缓缓抬起,摸上青年的面颊。打起十二分的力气似的,浑浊的眼重浮了清光。 枯树皮般的手再将养也软和不得。置面颊上糙地很。闻衍璋蓦地正色,忽而手背陡凉。他低眼,见是亚父握住自己的,递入那棵剩下的稻苗。 他眼底一深,老太监已握着他右手,将稻苗轻轻放入脚边的小洼中。 ”嘟——”稻鱼吐泡。 “想等那丫头来,却怕她染上晦气。罢了,我没有东西留给你。只赠你一亩春禾,往后结一片稻穗,你和那好孩子都平安顺遂。” 那双苍老的手撤了回去,手的主人依旧笑着,慢慢缩动脖颈。皱巴巴的老皮一层又一层,状若轻易就能揭下外壳的死树。 他笑容极纯粹:“不怕你笑我这老骨头。我…想爹娘啦。” 雀鸟飞于林,鸣啼不休。 太监猝然阖目。 老树长眠新苗前。 这个自幼以匡扶闻氏为己任的老者,带着对早记不得相貌的父母的怀恋,死了。 闻衍璋怔仲,突而哑声低唤: “…亚父?” 那老人兀自闭着眼,恍若未闻。 骤然死寂,青年瞳孔圆睁,半晌抱住老者厉喝:“亚父!” 雀鸟一惊,生怕被波及,纷纷振翅远行。 时间隔了很久。 久到菡羞看着盖蓝布上的块干却的湿痕,神色恍惚。 她没有料到,满怀希冀的春日里,迎面而来的是猝不及防的死亡。 擦了擦湿漉漉的脸方抬眼。猛然与闻衍璋那双泛红的眼睛对视。 她窒,望他怀中的老人一眼,像是给自己打气。绷紧身体默默走到他跟前蹲下,抓住青筋暴起的手。小心翼翼地,放到自己心口揉了揉。 闻衍璋眦目,泛红的眼周跳动。 菡羞另一手握住老太监的,同青年碰了碰额头。闻衍璋再震。 她本想说些安慰的话,可此时此景莫名一字难言。 于是菡羞闭上眼,抱住青年轻颤的身体。闻衍璋埋首在怀,长久不语。 风和日丽的好天气,他们一直在一起。 * 葬礼办的简单朴实。 闻衍璋出乎意料,一滴泪也没流。或许生来就不太需要眼泪。不过真正挑了处好地方下葬。披麻戴孝,彬彬有礼招呼来人。 大伙不算太意外。说来也是喜丧了,这位老爷子极能活,很是长寿。见闻衍璋还是那个模样,众人也便放下心。 菡羞陪着磕头烧纸,陆母道,往后日子照过。 大家都这么觉得。 但菡羞知道不是这么一回事。 闻衍璋变了,变得淡漠,和她的话也更少。 她不懂到底怎么安慰他,都说老人家大限已至,回光返照,显然他自己也早有预料。可世界上没有真正的感同身受。 逝去的不是她的血肉至亲,再同理心她也无法分担闻衍璋的痛苦。 真不对。 明明随时准备着要走,在这种情形下应该加大攻破心房的速度。她却该死的不忍心。 可一直沉默是不行的。找了个时机,菡羞主动挑起话题。 ”你最近好点没?” 时间不早了,闻衍璋堪堪才回家。彼时刚洗漱完毕,发还湿着。不想菡羞还醒,他黑暗中沉默,没有回答。 她就知道。窸窸窣窣,菡羞索性站起来,借月和他面对面。 他还是没说话,静静凝视。 菡羞泄气,张开手,重重抱了他一下。 她逐字斟酌:“你要还难过,悄悄跟我哭一哭。” 青年仍闭着唇,冷噤疏寒。 “…”她咬咬牙,忽而后仰。抱他倒上榻。 闻衍璋绷着的身体骤然间软了。 他窝在她怀中,菡羞觉得他约莫是头一回准许自己佝偻脊背。青年展开柔软不设防的腹,用一种似哭非哭似笑非笑的诡异音调道: “我在他背上长大。吃的是掺石麦饭,喝的是喂马剩水。幼时无聊,我只好数自己的肋骨有几根打发时光。” 闻衍璋抓紧菡羞的手指,重重阖目。 “八根肋骨。根根凸起。日子比神仙的命数还要长,多亏他,我才没有早夭。” “可他那时就极老,争不过旁人。他只好吃地上杂草,将那些泔水省给我。” “我总是饿,总是冷。”雪地见你那一面,他萌生吞食之欲。迫切地想分吃小白狐。 唤醒人最重要的食欲。这是怎样的喜爱。 青年的手抖着,不受控制,幅度大得菡羞有些担心。她只能把他更抱进怀里,给他温热的慰藉。 她不说话,却一并感受他话中压抑多时的痛楚。她甚至联想。小时候的闻衍璋撩起衣服,面无表情用细小的手指点动凸起的肋骨。 这是原书中从没有提及的,属于一个反派小角色的往事。 也是她根本不了解的事。 闻衍璋反手抱住菡羞,一颗头置于她腹部,仿佛能从其中汲取生的力量。 “菡羞,你没有那样了解我。你不知我如何踮着脚尖绝路逢生,你也不知——” 菡羞怔,闻衍璋笑: “如今,我只有你了。” 他闷着嗓向她讨要承诺: “你不会走,是不是?” 卸下铠甲的强者脆弱易碎。他只在两种场合说这样的话。无爱,爱极。无爱时肆意诓骗,珍爱时字字真心。 菡羞本昏蒙,这一问又一激灵,身体发僵。她明白,闻衍璋此刻听不得半个字的不诚心。这是个好机会,只要自己认真说情话,继续哄他,可能下一秒,她就会回到21世纪。 可菡羞张不开嘴。 氛围凝滞。 良久,闻衍璋伸手,自作主张替她应了话: “你我是少年夫妻,理当白首两不疑。” 像是给自己找个佐证,青年支起身体。菡羞默默承下这饱含痛苦的火海。 要快点了。 再延后,这团火可能会把她烧死。 这次,他果然弄在了外头。 腥苦的汁液不知不觉流入口中,无名的力量灌注四肢。他道那是药,她便不再留意。沉浮间,却总觉得自己看见了一尊丑陋可怖的石像。闻衍璋光滑的肩遮挡过几回,她被吸引了视线,慢慢将幻觉遗忘。 今夜过后,他们重新抱在了一块。 闻衍璋似乎很高兴,特地烤了她最喜欢的窑鸡。菡羞裹着被子,笑得很勉强。来串门的陆菡枂忍不住打趣: “可真是爱你爱到骨子里了,天不亮就起来给你做饭浆衣。做女人的都没他贤惠。你不说我不说,谁敢信他从前还当过皇帝?这便是情爱吧,你也算慧眼如炬,苦尽甘来。” 她有丁点艳羡,不过也只是丁点: “你姐夫待我也极好呢,我不眼馋你的。” 菡羞抱着被子没搭腔。倒是出神:情爱? 都以为得是山无棱天地合的轰轰烈烈。原来一纸渍油窑鸡,也是情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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