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换个人在此,就会敏锐的发现,容诀用的是“敢”,而不是“会”。 但桑宁宁对这些并不敏感。 她只是越看屋檐上雕刻着的小青鸟越喜欢。 虽然她更想要一个小风铃,但是青鸟也很可爱。 于是桑宁宁转过头,嗓音清脆对容诀道谢:“多谢大师兄费心,我很喜欢。” 大师兄? 容诀笑了一下,抬起手,腕间金石珠串发出了细碎的声响。 “看来小师妹的气消了。” 他拂去不知何时落在了桑宁宁发上的竹叶,眼眸弯起:“我还以为,为了昨日之事,小师妹要与我怄气起码一旬。” “昨日之事?” “昨日阻拦你比试之事。” 哦,原来是这事。 桑宁宁到也没掩饰,耿直地抬手抱拳:“一码归一码。昨日之事我虽有些生气,但今日大师兄对我多加照拂,我自当感谢。” 分明还是个年岁不足十五的小姑娘,一板一眼的,分外有趣。 容诀莞尔。 两人正沿着那条通往湖心的路向外走去,桑宁宁顿了顿,终是没忍住。 “大师兄为何能知道,我昨日在生气?” 她情绪淡漠,莫说旁人,就连她自己偶尔都摸不透自己的情绪。 方才也是被容诀点明,桑宁宁才意识到原来自己之前是在生气。 她下意识地摸了摸心口。 原来这里被堵着的时候,就是在生气么? 容诀怔了怔,无奈一笑。 “这不是很明显么?我又不是瞎子。” “可是旁人都看不出来,就连我自己,有时也感知不到。”一边说着话,桑宁宁思路莫名其妙地跑偏,“照这么说,全世界都是瞎子,只有大师兄一人不是?” 包括她自己在内,全员皆瞎? 这么想着,桑宁宁还肯定地点了点头。 容诀实在没忍住,再次笑了出声。 他发现,桑宁宁在某些方面单纯耿直得可爱。 “这些话,小师妹在我面前说说也就罢了。若是传出去,可是要得罪许多人的。” 得罪人? 桑宁宁偏过头:“大师兄怕得罪人么?” “不怕。” “我也不怕。” “为何?” 桑宁宁摸着挂在自己腰侧的木剑,语气平和:“因为我从小到大就一直在得罪人,本来是怕的,但现在,已经不怕了。” 桑宁宁陈述完这个事实,而后还不等脚下的一步完全迈出,她就敏锐地发现容诀并没有跟上。 她疑惑道:“大师兄?” 一道落在身前,白衣翩迁,胜天外飞仙。 桑宁宁皱了皱眉:“大师兄为何无故离去?” 好端端的说着话,怎么突然人就没了? 大抵连桑宁宁自己都未意识到,这话语中,不自觉地带上了几分对亲近之人才会有的抱怨。 浅薄无比,似香炉生烟而逝,但又真真切切地存在过。 “因为我也想问小师妹一个问题。” 容诀站在在湖边,衣摆浮动间,似与青蓝湖水融为一体。 “为何这次见面,你从头到尾,一直在盯着我看?” 在交谈时与人对视,本该是极为正常的事情。 但若是一直在关注,从无走神,就有些奇怪了。 若是他人遇到容诀这样问,八成要在心中反复斟酌,看自己是否有得罪这位盛名在外的大师兄。 但桑宁宁却觉得这没什么不能回答的。 “我在看大师兄的笑。” 这倒是个意想不到的答案。 容诀歪了歪头:“我笑得很奇怪么?” 桑宁宁:“也不是奇怪,只是大师兄这一次的笑,维持的时间比以往都要久。” 容诀垂下眼,睫羽在眼下落下阴影,绯红霞光落在他脸上,眼角的泪痣更显出了几分诡谲的美。 他虽垂下了眼睛,声音却仍是含笑:“比往常都久?小师妹可能看错了。只是因为我喜欢笑,所以一直笑,这可有何不妥之处?” 桑宁宁张了张嘴,但又闭上。 欲言又止。 几次见面,他还是第一次在桑宁宁身上感知到这个情绪。 于是容诀又笑了:“小师妹有话不妨直言。” 桑宁宁道:“但我觉得会得罪大师兄。” 容诀嘴角挑起:“小师妹方才还说,自己从不怕得罪人。” 桑宁宁难得试图揣摩了一下对面人的心思,觉得容诀也不像是会为此事大动干戈的人,于是直白道:“方才,大师兄在提问时,嘴角上扬,可眼睛却明明并不在笑。” 这很奇怪,所以桑宁宁一直想要搞明白是怎么回事。 话都说到这儿了,桑宁宁索性一股脑儿地倒了出来。 “还有之前好几次。” “大师兄总是莫名其妙就笑了起来,但通常不过须臾,又不再笑了。” 容诀凝眸看着她,忽得靠近。 他扣住了桑宁宁左手手腕,将她的手指指尖处,贴在了自己唇角之侧。 “小师妹,这就是笑。”容诀弯着唇,轻轻开口,“笑,就代表着喜悦和快乐。” 指尖一片冰凉。 不是人在寒冷时降低的体温,而是一种散发着森冷与阴诡的寒。 有那么一瞬,桑宁宁不觉得自己在触碰大师兄,而像是透过这浅薄的皮囊,穿过厚重黏腻的血肉,直接触碰到了他的白骨。 森森孤冷,蔓延骨髓,足以令人遍体生寒。 任何一个正常人在此刻,都会被惊得失去言语。 但是偏偏,站在这里的是桑宁宁。 ——是狗脾气的桑宁宁! “笑确实是个很令人舒适的感受。”桑宁宁回忆起自己的观察,和短暂感受过的情绪。 幼年意外所得的糖葫芦,被神秘人带去元宵节游玩,得到小风铃的那一瞬…… “但是大师兄身上,没有‘笑’。” 桑宁宁不知道该如何表达。 但她觉得,“笑”时的情绪,起码该是自己在被人夺走礼物后,第一次品尝到糖葫芦的时的香甜气息;又或者是被困在黑屋里时,有人将她带出去夜游时涌上心头的豁然肆意,与第一次得到礼物时的难掩的心跳。 在那些时候,她应该也是笑着的。 而不是如大师兄这样。 容诀定定地看了桑宁宁几秒。 似乎有什么模糊的东西即将破土而出,但容诀不知道那是什么。 埋骨之所,本就不该有新生。 容诀松开了桑宁宁的手,垂下眼:“逛了一日,小师妹当是累了,还是早些回去歇息吧。” 凭借桑宁宁十几年来的经验,这句话应该是赶客之语。 ——她好像惹大师兄生气了。 桑宁宁迟疑着,做下判断。 但是没关系。 反正她总是惹人生气。 桑宁宁在心中告诉自己,没有关系,这一天总会到来,只是或早或晚而已。 她自己都没察觉,这想法不再是从前的无所谓,反而颇有几分自暴自弃。 然而桑宁宁没走出几步,忽得听见有人叫她。 “桑宁宁。” 她回过头。 只见刚认的、疑似在生气的大师兄眉目温和,嘴角也再次上扬,似是心情好极。 这一次,他是真的在笑。 白衣蓝衫,金石法器为坠饰,远远望去,宛若雪影晴空,恰似人间好光景。 作为一个怨魂,在还完前缘之前,容诀本不该介入他人因果。 他要先还完容家曾经的养育之恩。 这也是他之所以成为“容诀”的缘故。 再之后,他要消除容家,消除这世间所有的怨鬼——以及让怨鬼出现的存在。 而在最后,他需要有人来消除他。 若与俗世因果太深,受人恩,授人惠,就容易被消融怨气。 怨鬼无怨,又如何成鬼?那这一切便都不成立了。 但若是桑宁宁,他可以破一次例。 仅此一次,再无后例。 容诀笑得温柔极了。 “以后,若是你又得罪了许多人,我可帮你杀一人。” ……? 直到容诀的身影完全消散,桑宁宁才慢半拍地回过神来。 虽然有些奇怪,但能说出这句话—— 大师兄,应当没她想的那么生气?
第13章 桑宁宁从来起得很早,起床便去练剑。 一连几日,都是如此。 直到这一日,她在内门弟子专用的练剑处看到了另一个身影。 白衣孤绝,宛若霜雪。 ——三师兄,左仪水。 桑宁宁在入门时,容诀为她介绍过师门中的人,自然不会漏下这个曾与桑宁宁有过交际之人。 而现在,左仪水正在练剑。 这个地方,距离她先前几日练剑的地方十分近。 桑宁宁看了左仪水几眼,心中暗自下了决定。 ——明日定要来得更早些! 她收回目光,转身打算绕开左仪水,孰料却被对方叫出。 “小师妹。” 很冷的嗓音,宛如冰雪。 桑宁宁眉头不着痕迹的皱了一下,转过身行了一礼,而后没有半句虚言客套,干脆利落地问道:“左师兄叫住我,可是有事要说?” 左仪水微微一怔。 他没料到桑宁宁如此直接,跟没想好自己到底有什么话要说。 或许想说那日比试的剑法,或许想解释一下自己当日只是误会她欺负了云惜师妹并非全然无礼,或许想恭贺她“簪玉容”上大放异彩,力压群雄,或许是想邀她比试…… 但莫名其妙的,当桑宁宁转过头时,左仪水却都不想说了。 他不说话,桑宁宁倒也不催。 她只是站在原地,一双黑黝黝的眼直直地看着他。 像是…… 像是幼年养过的那只猫儿。 平时看着呆呆的,却又有着无法驯服的野性。 少年沉默了许久,方才冷冷吐出了一句话—— “你,吃早饭了吗?” 很突然,也很突兀。 但是站在中心的两人都没觉得的这句话有什么问题。 “没有。”桑宁宁道,“练完去吃。” 左仪水:“……嗯。” 他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道:“桑师——云惜师妹是桑家长女,也是先前家中为我定下道侣,那日我以为……” 能主动说出这些话,对于左仪水来说,已经是极为难得。 但是—— “师兄不必解释。” 桑宁宁握着自己的木剑,耍了剑花,而后平静抬眸道:“这些事情,与我无关。” 无关吗? 好像是这样的。 左仪水想到,曾经自己听闻长辈说起这些事情时,也是极不耐的。 那时的左家,还没有完全落败,他也不必过于在乎这些身外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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