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甚至包括钱芝兰和提前去安抚桑云惜的容长老, 都认为桑宁宁也会去看桑云惜受刑。 毕竟,因着桑云惜的那一句话,桑宁宁差点断送道途。 然而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桑宁宁连转身的意思都没有。 她直直地向着明镜台中央走去,直到被管事们拦住。 “桑仙长请留步。” 经过方才那一遭, 诸位管事显然对这一位敢硬抗容长老的弟子升起了几分敬意。 更何况,桑云惜虽然讨人喜欢, 可她的所作所为却给他们这些管事添了太大的麻烦。 有人不在乎, 自然也有人悄悄地升起了一点厌烦之心。 惩戒堂管事恰好是后者, 他虽拦下了桑宁宁, 但也并未阻止她上前,而是顺势告知对方。 “容长老仁慈,终究舍不得完全治他于死地, 故而将外门那条小溪旁的一间木屋辟给他修养, 等他养好伤后, 去留随意。” 只是这养伤期间,他能否活下来, 就是未知了。 众管事对此心知肚明,却一人都没有对桑宁宁提起。 桑宁宁想不到这些。 她看着明镜台中央的人 身上皎洁的蓝白衣衫已然被血染红, 领口微微敞开,可见在锁骨之上也有被洞穿的伤痕。柔顺的乌发也变得凌乱,随意地散在身后,其中几缕沾上了血液,黏在了苍白的脸上。 手上、脸上、脖颈处……光是他露出来的肌肤上,就没有一处完好。 桑宁宁抿抿唇,垂下眼。 若换做是她,一定不希望被别人看到自己如此狼狈的样子。 于是桑宁宁避开了管事拦下她的手,旋身落在了容诀身旁,从储物戒中取出了一件蓝衣覆在他的身上。 是在鸦羽镇时,容诀送给她的衣衫。 “原来……没丢啊。” 几乎就在覆上身体的瞬间,桑宁宁听见了一声轻不可闻的叹息。 此等重伤,若是寻常人,即便能忍住不在受刑是痛哭流涕、大失风度,但在刑罚结束后,也绝对会支撑不住地晕过去。 但容诀却不是。 在柔软的丝绸触碰到他身上的肌肤时,他甚至还低低地笑了起来。 “小师妹也学会骗人了。” 他脸色苍白至极,唇上也沾了血,说话的嗓音也不如往日那样温润,而是变得沙哑,配上眼下的那颗泪痣,虽不似往日那样光风霁月的君子风度,倒也莫名显出了几分病态诡谲之美。 他看起来没什么大事。 但桑宁宁知道,绝非如此。 修为被废,金丹被夺。 容诀此刻浑身上下没有一处是好的,不提说话轻笑——他此刻的一次呼吸,从五脏六腑到脖颈处,都会有极痛苦的撕扯感。 说是撕心裂肺,毫不为过。 都这样了,还要笑? 桑宁宁越看,心中愈发觉得异样。 也不算疼痛,只是发胀又酸涩,像是又回到了那日雨夜。 只是这一次,无人为她撑伞而来。 桑宁宁不知道这样的情绪代表什么,也从未感受过这样的情绪,她只觉得不舒服。 很不舒服。 桑宁宁从来是个顺从本心的人,她伸出了一根手指,抵在了容诀的喉结处,又从喉结处逆流而上。 容诀凝望着她,又垂下眼,喉结不受控制地上下动了动。 指腹温热,不似鲜血滚烫,而带着一股天生的柔软。 桑宁宁先是小心地拭去了他唇上的鲜血,又用手擦去了一些血污,最终停留在了他的唇角轻轻按了按。 她硬邦邦地开口:“别笑了。” 可不知为何,她越是如此,容诀笑得越欢,血也流的更厉害。 ……有病。 桑宁宁擦得烦了,索性按住了他的唇角,整个人俯下身。 她也不去管身后管事们欲言又止的眼神,直接凑在了容诀身边,语气平静至极地唤了一声“大师兄”。 “我问你最后一次,要不要和我走。” 桑宁宁想得很简单,她可以把容诀接到自己的住处修养。 她记得容诀说过,从湖外通往湖心的路,只有她能控制。 这样一来,哪怕之后来再多人,她也可以关闭这条路,不让他们进来。 容诀忍不住又弯起了唇,浅薄地笑了一声,吐出两个字。 “不要。” 话虽如此。 可实际上,可他空荡荡的心房却骤然升起了一股前所未有的欲望,以至于他的身体都颤了颤,控制不住般的向她的手掌处蹭了蹭。 像是撒娇。 他浑身上下都在渴望温热的触碰,如同被冻结的雪水,在太阳升起前最强烈的呼唤。 即便结果是融化与消散。 就像现在。 容诀知道自己很疼,但还是想要和她再多说些话。 “记得我和你说过什么么?”他微微转动了一下脸,轻声道,“你只当不认识我才好。” 冰凉的唇瓣擦过掌心出薄薄的茧,有些怪异的痒。 “你该走了,桑宁宁。” 容诀下了最后的判词。 他目睹着小姑娘面无表情的站起身,有些想笑,心中的欲望也在温热从肌肤上离去的一刻达到了顶峰。 占有,禁锢,沉沦。 望着她的背影,容诀垂下眼睫,遮住了眼底神色。 太慢了。 他看着她离去的身影想到。 或许,她该逃得再快些。 …… 另一边。 桑宁宁憋着一股气站起身,看向身后的管事,认认真真地行了一礼。 “多谢诸位师长。” 管事们受宠若惊。 他们这些人名为“管事”,但内门弟子——特指容长老麾下的弟子,从来将他们视若仆从。 “不必言谢。”领头的管事回了一礼,放软了口风,“桑仙长放心,我们会请人来为容……诀公子诊治的。” 如此就好。 桑宁宁大步向前离去,再没有回头。 按照桑宁宁的想法,她已提出过要将容诀接走,是容诀自己几次三番拒绝。 她和容诀的交际,应当到此为止。 然而桑宁宁万万没想到,仅仅三日后她就从另一个人的口中再次听见了容诀的名字。 望着眼前几乎可算的是琳琅满目的各色衣裳,桑宁宁转过头。 “这些东西,都是给我的?” 景夜扬满不在乎地摆摆手:“是啊,不用谢我。” “我没打算谢你,也不打算要这些东西。”桑宁宁注视着景夜扬,平静道,“拔剑,比一场。” “知道你喜欢——诶诶诶,就算不喜欢也别打我啊!!!” 景夜扬手忙脚乱地抽出剑回击。 虽被称赞“天资卓绝”,可实际上,景夜扬每日只喜欢招猫逗狗,并不喜欢练剑。 “小师妹你玩真的啊?不是不是,啊啊啊你别激动!不是我给你的!” 景夜扬见事情玩脱了,慌忙中直接叫破了真相。 “是大师兄——是容诀让我给你的!” 剑尖堪堪停下。 桑宁宁心尖没来由地缩紧。 她收回剑背在身后,问道:“这些,都是大师兄让你给我的。” 景夜扬不敢再闹,生怕桑宁宁再反手抽他一顿,故而只老老实实道:“是啊。” 片刻的寂静。 桑宁宁敛起眼:“他当日是怎么说的?” 怎么说? 景夜扬想起那封害得他被自家姐姐沈素心暴打的信,嘴角一抽,委委屈屈道:“他告状,说我泄露你们的行踪,害得你被人找麻烦……” 桑宁宁静静地看他表演。 在这样的眼神注视下,景夜扬越说声音越小。 “……所以,你真的受伤了吗?” “嗯。” 景夜扬不适的皱起脸。 他虽喜欢看戏,但从来不曾想要害人。 “你的伤,严重吗?” 这个问题很难回答。 她总是觉得自己的伤不太严重,可从上次在鸦羽镇上大师兄的反应来看,似乎有并非如此。 桑宁宁想了想,决定如实告知。 “就是手背上的皮肉被刮起来了,手臂上也被刺伤了一些……” 诶。 景夜扬的表情怎么这么奇怪? 停顿了几秒,桑宁宁看着景夜扬的神情,颇有些头疼。 她记得外门山脚下的那只大黑狗没吃饱时,也是这样的眼神。 按照常理,下一秒他就该嚎了。 想起那魔音灌耳,桑宁宁的脑仁儿就开始胀痛。 不行。 绝不可以。 为了保护自己的耳朵,桑宁宁决定抢先一步。 “——不疼的。” 做下决定后,桑宁宁斩钉截铁地开口,甚至又重复了一遍。 “一点都不疼。” 真的不疼。 这样的伤口,她练剑前就习惯了。 她在骗人。 那截洁白腕上的伤痕,分明清晰无比,怎么可能不疼? 景夜扬抽了抽鼻子,这下是真的有些难受了。 不论怎么说,桑宁宁现在也算是他的小师妹,因着他的缘故几次三番受罪,临了却半句怨言也没有,倒显得他欺负人似的。 眼看桑宁宁说完这些话,似乎就打算送客,景夜扬却有些不愿意走了。 他打定主意瘫坐在地上不动,桑宁宁定定看了他几秒后,索性无视他,开始自顾自地理起了东西。 景夜扬也不觉得尴尬,他只管自己躺在地上,看着斜上方打开琉璃窗上倒映的碧水叮当。 片刻后,景夜扬忽然开口。 “你的剑法这样厉害,你家里人是不是很为你自豪?” 他在家中不被重视,连个“沈”姓都得不到,医者大道上比不上姐姐,剑术一道上比不上师兄们,自己喜欢的符箓之道也看不见前路。 若是他有桑宁宁这样的天赋和毅力,想必也会让家里省心许多。 这么想着,景夜扬不自觉地叹了口气,看向桑宁宁的眼神满是羡慕。 有天赋的方向,又恰好是自己所喜欢的。 这可真是令人嫉妒啊。 桑宁宁收拾物件的手一顿,看了景夜扬一眼。 看来,大师兄没有将她的身世透露一点。 这个认知莫名让桑宁宁的心情舒畅了许多,她甚至难得起了一些恶劣的小心思。 “我的家人?你早就见过了。” 景夜扬诧异了一秒,随后皱起了眉:“你说桑曜安和桑云惜?”他摇摇头道,“我说的不是这些远房亲戚,是你真正血脉相连,关系极近的亲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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