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实话,比起“雪落无声”,对于“花谢无空”的反势,桑宁宁亦算不得熟练。 她合上眼,在脑中回忆起自己练习剑招反势时的心境,手中的剑招速度也不自觉地放得更慢。 天地浩然,在于万物广博高山流水,更在于一花一草,芳华生落。 有盛放自然会有凋谢,而在芳菲落尽后,更会再次盛开。 桑宁宁其实已经不抱希望,然而就在她落下剑招反势“花谢晴空”的下一秒,“咔嚓”一声,轻轻的碎裂声于空中传来。 被包裹在灵力内小心安放的小风铃竟然真的起了动静! 饶是桑宁宁也未曾料到,自己突然而然的想法竟然真的有效,她睁开眼,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又演练了一遍“花”的套式,然后期待地看向了小风铃—— 只见原本高悬于空的小风铃正不停地震颤着,银白色的碎屑被不断震落,在空中飘摇,似月光般皎洁柔软? 好像……好像和她想的有点不太一样。 小风铃没有复原,而是彻底的变成了一朵玉容花?! 这是桑宁宁完全没有想到过的一种结果。 她近乎错愕地看着飘向她掌心的小风铃——哦不,应该是玉容花了。 花瓣上透着丝丝缕缕的血色纹路,让上去让人颇为心惊,然后就在花朵落在掌心时,桑宁宁尚且来不及思考那熟悉的香气是什么,脑中就先响起了一段断断续续的对话。 【我不要那些东西!我……我只想要一个小风铃!】 这个声音…… 是她自己? 随着声音冒出的,是街上闹市,灯火通明,众人嬉笑喧闹,红彤彤的灯笼放在各个摊贩上售卖,还有许多的小吃糖果,应接不暇。 可桑宁宁根本不记得自己有过这样一段记忆! 【想要什么样的小风铃?】 【想、想要……】小姑娘似乎有些纠结不定,声音也有些低了下去,但另一人却没有催促,而是安静地等待着她的回答。 她会想要什么呢? 月色一入当年落下,桑宁宁看着掌心中那朵柔软的玉容花,轻声开口:“想要一个比桑云惜的更好看的。” 几乎是同时,脑中响起了稚嫩的嗓音。 【我想要一个比桑云惜的更好看的!】 桑宁宁怔怔的看着中心的玉容花,脸色都有些白了,心头更是惊涛骇浪。 她记起这是什么时候了。 明历539年,长水城,灯会。 可是在桑宁宁的记忆里,只是一个人送了她这个小风铃,但是全程都是模糊不清的,声音和容貌都是,她更是从未想起过这段对话。 而且…… 不知为何,看着手中的玉容花,桑宁宁猛然想起了另一件事。 当年在玉堂洲的容家,她似乎无意中创进过某个地方,然后不小心带了一朵玉容花出来,这才有了之后和阴之淮的交际—— 不对! 桑宁宁猛地攥紧了手。 她当日,根本没有将那朵玉容花带出来! …… “你放心她一人去那桑家?” “这是她的选择,我不会干涉。” 瞧着面前神色淡淡的青年,洛秋水叹了口气,欲言又止。 她看向身后忙碌的司命峰和明堂峰弟子,叹了口气:“既然如此,那你就带着那青龙洲的弟子回去吧,瞧着也是个可怜人。” “嗯。”容诀抬眼,弯了弯眼眸,“洛姨也快去吧。” 洛秋水运气的动作一顿,看向容诀,语气微妙:“你听了我和宁宁的对话?” 容诀摇了摇头:“没有。” 洛秋水:“那你为何知道我要出行?” 容诀随手将手里的断魂草又折了几折:“随意猜测罢了。” “她重情义,更喜欢将所有事情都揽在自己身上。”容诀叹了口气,语气轻飘飘的,宛如一阵风,毫无分量地落在旁人耳中。 “只是有些事情,有些东西,注定是天命,凡人很难违抗,吾等亦在其中。” 洛秋水心头一紧。 此时已是第二日的清晨,他们两人站在屋外,初夏的日光带着不可阻挡的热意,可是落在容诀的身上却没有半点温暖。 正如他的温柔只是纯粹的悲悯,没有半点置身于其中的愤怒。 就好像他身上的气息越来越平和,也——! 洛秋水倏地回过头,跑到了容诀身边,不顾一切地抓起他的手腕。 容诀轻叹:“洛姨……” “你闭嘴。” 洛秋水气急,毫不留情地打断了他的话,仔细运起自己的“怨气”,探了一遍容诀的脉搏,秀气的眉头越皱越深。 “流光与我说起时,我还不信。”洛秋水放下了容诀的手腕,抬头看向了这个后辈,神情是从未有过的严肃,“容公子,您的身体,到底是怎么回事?” 一旁路过的明堂洲弟子投来了诧异的目光,洛秋水却分毫不动,更没有改变说辞的意思。 她有时候专注起来,就会忘记两人如今的身份,只当做几百年前,还在容家时。 也是糊涂了。 容诀低眉浅笑,也没有纠正,温声道:“洛姨不必担忧,我没事。” 他说完话,转身就向外走去,洛秋水却不信,索性跟上。 “没事?”看着这个自己从小看到大的后辈,洛秋水几乎要被气笑了,“你瞒得住流光也瞒不住我,你身上的怨气,分明是越来越淡了?” 洛秋水身形虽小,语气却似长辈的关爱,气势更是如此,落在旁人眼中只觉得十分古怪。 容诀微微一笑:“洛姨,这不是好事么?” “这怎么能是好事?” “怎么不是好事。”容诀停下脚步,站在了一棵树旁。 明明灭灭的光落在了他的身上,一只青鸟不知从何处飞落,停在了他的肩上“啾啾”的叫着。 容诀抬起手指在青雀的脑袋上揉了揉,弯唇道:“您先前与流光,不是也很担忧我失去理智,扰乱世间么?如今我散去些许怨气,降低了对这个世间的危害,不也很好么?” 洛秋水一怔。 此刻的容诀也是温柔的,但与之前不同。 若说先前的容诀像是挂在天边的月亮,可望而不可即,即便温柔也是令人望而生寒,那么现在的容诀,就是被春风吹而摇落的月色。 洗涤世间浮尘,朗照一人而已。 洛秋水突然道:“是因为宁宁么?” 容诀安静了几许,轻轻应道:“嗯。” 洛秋水不知该作何表情。 她修无情道,虽不懂这种情爱,但从前也见过许多。 “你喜欢她?” 容诀不敢开口。 他默然许久,却道:“洛姨,我只是个怨魂。” 洛秋水拧起秀气的眉毛:“我知道,容公子不用一遍又一遍的告诉我。我现在问的,也不是这个问题。” 用词看似尊敬,语气却极不客气。 容诀却一点也不生气,不知想起了什么,他甚至低下头笑了笑,满怀清冷若冰雪遇春光。 “洛姨,我不是在告诉你。”容诀声音很轻,“我是在告诉自己。” 一遍又一遍的告诉自己。 “我只是个怨魂。”他道,“怨魂不该有情,不必有爱。” 洛秋水再一次怔在了原地。 在她的记忆中,容诀从来是那个清高的、意气风发的少年仙君,从来是皎洁如明月般高高在上的存在。 没有想到,有一日,明月也会因想要落在一人怀中,而犹豫起自己的月色是否披满了世间尘埃。 洛秋水又是心疼,又是心酸。 原先的气消了下去,她看向容诀:“这些事情,容公子可有想过要告诉宁宁?她……容公子护她良多,宁宁不是那等不知好歹的,她或许不会仅仅因‘怨魂’一事而与你起隔阂。” 容诀又是一笑:“洛姨,你说错了。” “不是我护着她,而是她一直在护着我。” 他每每都想着要护她,可仔细一想,自从二人相遇后,每每被护着的,都是他。 听容诀这般说,洛秋水神情有些古怪。 又是为她出尔反尔,又是带她来司命峰,又是忙前忙后解决她身上的问题,又是放手让她闯荡却一直暗中相护…… 倘若这都不算“护着”,那什么才算护着? 洛秋水发现自己不太明白这些年轻人的想法了。 她发现容诀好似根本不觉得自己有做什么,只是永远觉得,自己对桑宁宁有所亏欠。 “本就如此。”容诀叹息了一声,“至于其他事,我会告诉她,只是她还太小,我总要慢些来。” “慢些?” 洛秋水挑起眉毛,总是端庄和蔼的神情一变,多了几分调侃戏谑,乍一瞧着,竟然与流光仙长的混不吝有几分相似。 “我看呐,容公子您还是小心些,别又和‘无情道’似的,事到临头才想要阻拦。” 容诀:“并非事到临头,只是我……” 说到这儿,容诀却倏地止住话头,睫毛轻轻颤了颤,直到洛秋水走前,都再不言语。 旁人或许不知道,但容诀很清楚。 因为从小的那些事情,桑宁宁厌恶怨魂。 哪怕有婉娘这个特例在,容诀亦不敢完全保证,在得知自己的身份后,她依旧会待自己如原来那样亲近。 或许最好的结果,就是她骤然得知了此事后,惊惧惶恐之下,再不理他。 一面,容诀知道这样最好,自己该早些让她知晓她所喜欢的是个如何污浊的存在。可一面的,容诀又克制不住地用言语遮掩,拖得越来越久。 属于“容诀”的理智,和百年前那具白骨的偏执病态的占有欲。 正如当日落雨时,他站在濛濛细雨中,对桑宁宁说的那句话。 【能不能,不要选无情道。】 可事实上,他想说得,却不是这一句。 容诀垂下眼,眼神从手中那柄宁宁剑的剑身上一寸一寸掠过,好似看到这柄剑,他就能看到当初那个少女鼓着腮帮子,倔强的为他磨砺出这柄剑时的模样。 她对他好,自然也能对别人好。 可她对他这样好,他却不想让她也对别人这样好了。 容诀收起剑,轻声一叹,嗓音轻得近乎呢喃。 “能不能,不要做那么多人的师妹。” 能不能,只是它的桑宁宁。 …… 那日晚间,虽是出乎意料的成功让小风铃成了玉容花,但脑中突然多出了许多记忆,心绪波动难平,桑宁宁不得不耗费了三日在客栈内平息心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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