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朝着站在上面的人张开双臂,张了张嘴,可惜哑了,说不出话来,只好和她比划。 ——你不要想不开,杀死你父亲和族人的人,已经被我杀死了,你要好好活着,你好好活着,无论我做什么都可以。 他从未如此焦急慌张,喉间滚出几个沙哑的音节,猛地咳着,似乎要将自己的肺都咳出来。 好在高处的人听话走了下来,只是不曾放下那长剑。 她消瘦了许多,红衣袖子在风中空旷地鼓动着,面容也晒黑了不少,颊边甚至有一条伤口。 不过这并不影响,在他的心里,她就是神明的女儿,她永远都是最惊艳的存在。 她笑道:“让他们都退下去。” 凌安比了几个手势,士兵们都退去了。距离他最近的士兵,就算他发生不测,也需要小半刻的时间才能赶到。 她走过来的时候,凌安冲她比划——你放下剑,当心伤了自己。 扶澜果真将剑垂落到一边,她站在他的面前,问:“你还喜欢我吗,凌安?” 沧海冷(二十) 自然是喜欢的。 凌安死命点头。 ——我这辈子只有你一个,我怎么可能不爱你了。是你要走,我才放你离开的。 扶澜瞧着月光下的人,他的眉目英挺,鼻梁投下阴影在半边侧脸上,这幅凉薄的长相啊,当真的凉薄到了极致。 为什么他喜欢她,也可以对戈吐勒发兵呢? 这就是帝王的喜欢吗? 原来凌安和其他人所说的帝王,并没有什么不同嘛。 扶澜觉得有几分唏嘘,她眼里带了几分嘲弄的意味,“你的喜欢,也太不值钱了。” 凌安的眼似被针扎了,眸光碎裂,她继续道:“你连半根丝绦都不值得,你太轻贱。” 她的眼里布上淋漓的恨意。 凌安眼底泛起猩红的颜色,用手势问她——你可是在怪我来得晚了,没有救下苍狼王?抱歉,抱歉…… 可扶澜不懂。 当一个人厌恶一个人的时候,不管他做什么,她都觉得厌恶,自然也不可能为他找理由辩解。 扶澜用手抚上发间的发簪,将它拿下来,墨发如瀑布披散下来,“这发簪是你送给我的……” 扶澜丢了剑,冲他笑,“凌安,你想不想吻我?” 她在月光下,尤其动人,这红衣衬她妩媚绝艳,更何况,这是他心心念念了数月的人呢,留在戈吐勒,也是为了找她的下落。 凌安走了过去,他俯下身的时候,扶澜主动勾住了他的脖子,踮脚吻了上去。 这是她第一次主动吻他。 风从耳边漫过,月光是凉的,怀中人是温热的,似乎能听见风吹草的沙沙声…… 他的心跳骤然加快,有如鼓点,朝着她不断地汲取着,而她很温顺地依着他,他像是在饮酒,几乎要醉在她身上。 他要溺死过去的时候,心脏陡然尖锐地一疼。 他难以置信地睁开眼,眼底顷刻爬上血丝,松开人后捂着自己的心口,摸到一点锋利冰凉的金簪头,血如水从指缝之间溢了下来。 他目眦欲裂,他想不明白——为何? 扶澜的眼重新充满了恨意,她眼里蒙了层泪光,“你杀了我戈吐勒千万族人,有什么资格说爱我!有什么资格吻我?!” 他疼得蜷缩如虾,索性弯下腰,要用自己的血为她书写,戈吐勒人不是他杀的…… 然而扶澜连这个机会都没有给他,她将长剑抵在他的咽喉,“我用尽我这一生所有的勇敢、所有的力气,从这城楼爬到岸芷坡,又从岸芷坡赶回来,我傻吗?我不是,我只是为了杀你!我不站在最醒目的地方,怎么吸引你?我恨你,因为你杀死了我的爹爹,我的族人,我要你偿命。” 他看着她,从未觉得,她会是如此的冰冷可怕。 他不惧神佛,单枪匹马以凡人之躯杀死通灵人,却唯独惧了她,一个纤若杨柳手不能提的小姑娘。 凌安痛苦地摇着头——不是的,阿澜,你误会了。 他将全身的力气都集中在胸腔,企图让自己恢复声音,可惜不能,换来的反而是自己胸口血流如注。 他什么也没有了,企图用昔日的温情挽回她,他在自己的眼睛上面比划——你还记得那红绸吗?我既然救了你,怎么会做出伤害你的事情? 他甚至想要牵起她的手,在她的掌心画下他曾经画了千千万万遍的他的名字,这样,她是不是会不这么冰冷了? 求求了,求天神让她能够听懂他罢。 可这撕心裂肺的疼并没有结束,她继续道:“凌安,我恨你。” 渐渐的,他的眼角渗出了两行血泪。 可是什么也解释不了。 他从头到尾都不能明白,她到底为何会忽然变心,她在峡谷之下时,分明和他那般亲密,似乎他们能一生一世、生生世世、永不分离。 她到底为什么这么恨他? 利剑毫不犹豫地从他的锁骨之下刺入,贯穿了他整个身躯,后颈突出剑刃,往下淌着滚烫的血,将灰扑扑的城墙染得斑驳。 剑刺过来的时候,他分明可以抵抗,却放弃了,一点也不恨她,只是想,若是有来世,他还要再遇见她。 耳边的风呼啸,那个红衣姑娘的身影在眼中逐渐模糊,漫天的星星在旋转,他离她越来越远,朝她伸出手,却连一片衣角都抓不到。 阿澜,阿澜…… 我要记得你的名字。 胸腔被凉风灌满,粉身碎骨的疼痛只一瞬就消失了,视线的最后,是她在城墙上决绝转身,半点也没瞧他。 我的岁月因你而明艳。 我从千里之外跋山涉水而来,带着烈日与夏风,只为遇见你。 你忘记了我们在星空之下的誓言,忘记了我们相依为命的日子,忘记了我们托付彼此生命的爱。 你将我对你最深的爱,化为了一把刀,亲手剜在我的心上。 原来最沉重与痛苦的,是我在你面前,却不能对你宣之于口,我始终爱你。 我爱的是你。 星辰今夜堕落,戈吐勒的星星在几息之间消失不见,天上的圆月成了红色,依旧漠然地俯瞰这世间。 …… 轩琅太子死了。 死得极惨。 他从城楼上摔下来,胸口,脖颈都插着利器,粉身碎骨无一块好肉,身上穿的不知是白衣还是血衣,尽数染了红,士兵们来抬他,他的身子却是软的。 因为内里的毒素发作,血肉骨头尽数融化了去,皮囊里头包着的,是一滩血水。 哪怕是这些训练有素的黑甲军,也一阵阵惊骇。 世上竟有如此惨烈的死法! 轩琅太子以丰厚的礼仪下葬,储君改立为皇子池洲。 初柳听闻这个消息,不喜也不悲。 常承和李雅儿在凌安的陵前哭了数日。 至于扶澜,虽然凌安下过命令,无论如何也不能伤害她——哪怕他死。但她杀了凌安,等消息传到轩琅帝王那里,她大抵也活不了多久,便趁着凌安刚死不久,和洛停云回到岸芷坡,守着戈吐勒的千万尸体。 他们在那里,没有逃。 等到士兵围过来的时候,扶澜举起长刀自刎。 她为戈吐勒而殉。 洛停云紧随其后,自刎殉情了。 他们死在了一起。 但洛停云死后不得安息,不知从何处来的野狗将他的尸体一块一块撕咬,入了十几条野狗的嘴。 在这之后,常承成为了为国征战的将军,李雅儿跟着他上沙场,因为有通灵之能,被敌军抓走,砍下头颅,挂在城墙上示众,常承红了眼,杀进他明知是陷阱的战局,落了个万箭穿心的下场。 池洲做了帝王,可他不愿,也不适合,臣子们说,后宫只一位皇后实在太少,应当多多纳新人,池洲不愿。 倒是初柳,劝着他多纳些人,两人为此争吵了许多回。 最后,池洲踹了这帝位,和初柳一同归隐山林。 然山林之间常有野兽出没,池洲和初柳一日外出之时,被野兽袭击,池洲以肉身护住初柳,野兽死了,池洲自己从左肩到右腰被撕裂了一条大口子,一个人几乎分成了两半,活不成了。 他用最后一口气问:“小六,你有没有爱过我?” 初柳没说爱,也没说不爱,她只是道:“陛下,我会记得你。” 池洲笑着死去。 初柳一个人活了一年、三年、五年……等到青丝熬成了雪,她来到埋葬池洲的墓边,倚靠着墓碑静静地阖上了眼。 天地沉寂。 …… 缥缈墟。 空间扭曲变换,白光布满了每一个角落。 等到白光如潮水褪去之时,才有人缓缓睁开眼。 凌安一把将扶澜揽在怀里,抱得死紧,他的力道之下,扶澜被勒得醒了过来,“你干嘛!” 她的语气依旧很冰冷。 “你杀得我好疼。”他哑声道,那非人才能承受的痛意直到现在依旧未从他身上消去。 “那也是你先灭我族人的。”扶澜心头恨意未散,凌安跟她解释不清楚,只好用手捂住她的眼,要她看究竟发生了什么。 要她看见黎朔是如何杀苍狼王的,要她看见他是如何杀黎朔的,还有她杀他的时候,他有多疼…… 扶澜看着看着,到底是两个人,她心头的恨也渐渐消散,最终仍是推开了凌安,“里头的扶澜误会了你,但现在的我,也不喜欢你。” 凌安道:“洛停云不是什么好人。那条红丝绸,本不是他的,救你的人,是我,可他冒领功劳,偷走了我和你的一生。” 他重新将人攥回来搂在怀里,“就算你不喜欢我,你也离他远些。” 洛停云睁开眼后,朝着凌安深深地行了一个歉礼,“抱歉,我做错了事,否则也不会有那些事情发生了。” 他语气真挚诚恳,也不知是真的还是装的。凌安冷冷睨他一眼,低头将扶澜面上凌乱的发丝整理好,指尖在她柔软的面上停留了瞬,戳一戳她的脸蛋,“别听他的话。” 扶澜白他一眼,见初柳醒了,就要跑过去找初柳,想起她和池洲之间的事情,又顿住脚步。 常承和李雅儿紧紧拥抱着彼此,他们没能想到,分别了许多年,又阴差阳错在这缥缈墟中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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