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既然她想走,他就要帮她。 禁卫军出自天子自将的上三旗,不过片刻,便将整座端亲王府搜了个遍。为首的达赫到正堂来回话,皇帝直起身来,却听得他说:“回主子话,奴才等已在府内巡查一遍,并无异象。” 这是照顾面子的说法,巡查和搜查还是不一样的,至少巡查说出去要好听些。小端亲王心里稍稍松了口气,用眼角的余光去观察坐在上首的人,他分明看见皇帝眼里亮起光,在达赫回完话后,倏忽又寂灭下去。 皇帝问:“都看过了么?” 达赫看一眼小端亲王,还是道:“除去宜寿堂门外有人阻拦,其余都已仔细查过。” 小端亲王忙拱手道:“主子您也知道,那是我妈住的地方。我妈被我气坏了,这一向不太顺序,估计已经睡下了。还请哥子看在我没了的阿玛的面子上,不要去惊扰她老人家,再叫她忧心我,就是我大大的不孝了!” 皇帝仔仔细细地打量着他,“谁也拦我不得。” 宜寿堂是端亲王太福金寻常起居之所,太福金已经歇下了,皇帝扬起手,示意身后的人不要跟着。唯有小端亲王一个,陪他跨进了院子。疏朗有致的庭院开阔,夜风呼啸奔腾,屋子里黑黢黢的。皇帝只觉得一颗心在腔子里狂跳不止,连身子都在轻轻地颤抖。宜寿堂的匾额乃是端贤亲王亲笔所写,到底是从龙入关的开国老亲王,笔力遒劲,却又于细微处透出眷眷柔情。 皇帝就站在“宜寿堂”硕大的匾额之下,春风吹起他的袍裾,如同水面上泛起的轻微涟漪。院子里与院子外是两个世界,他发了疯一般地来到这里,他知道也许门开之后就可以见到她。 来的时候心里既愤恨又委屈,上千种情绪交杂在一处,铁了心也要找到她,无论她去了哪里,可是真正进了这个院子,他却生出胆怯与迟疑。明明是他许诺了她一个春天,却也是他,亲手把她困在寒冬。 站在一旁的小端亲王见皇帝的手已经靠在门上,心中又惊又怕,索性重重跪在了石阶上。到底还是冷的,膝盖磕在阶上,发出沉闷且痛楚的声响,成明道:“哥子疑心我,来搜我的府,我没话说。只是看见我的今日,总让人想起舒氏的昔日。一个人总不能连着伤心两回,真的伤透了心,就再也救不回来了!”
第86章 千里斜阳 皇帝猛地一顿, 仿佛是被人兜头浇了桶冷水,浇得指节发凉。从万寿节的宴席到慈宁,从慈宁到策马出宫, 不是不累的。可是他跟疯了一样,他跟疯了一样一路逼到这里,只差最后一步,这一步却勾起无数陈年往事,宛如天堑。 他知道她就在里面,从前隔着重重宫墙,可是两心相通, 并不觉得遥远, 如今只隔着一扇门,仅仅只隔着一扇门,他知道, 她是再也不会, 伸手递给他一枝梅花。 他心中酸涩万分,仿佛每一次呼吸都疼痛难抑,牵扯肺腑。 那一只已经扣上门环的手,终究没有再往前推,无声地顺着密匝匝雕花纹样, 垂落下去。 小端亲王将皇帝送到府门外,两下沉默无言。皇帝在临走前,不知怎么, 忽然仰头看了一眼端王府的匾额,夜色中的端亲王府, 红漆板门洞开, 青瓦交叠, 檐角飞扬。他可以让人漏夜开宫门,也可以让沉重的红漆板门一路开到底,甚至开到银安殿前,可是她面前那一扇小小的板门,他却没有力气再去打开了。 真的就,没有机会了吗? 禁卫军规矩森严,来去无声,皇帝翻身上马,数百军兵跟在他身后,湮没进浩荡的夜色里。小端亲王沉默地站在门前,一直等皇帝的身影全然不见,才长长地舒了口气。 总算捱过了,现在一刻也耽搁不得。 先前把错错接回来,做好了事发之后,他哥子要来搜人的准备,也知道一定会查到他家。可是宵禁之后城门紧闭,暗地里找关系托人把她送出去也不是不行,只是一旦查起来,所做的努力就都白费了。思来想去,只有他额捏房中最周全,就算皇帝来要人,毕竟得照顾他妈的面子,不敢贸然闯进去。 在京城三月的春风里,依约可以闻到些花香。成明掖起手,也学着他哥子的式样,转过身看了看匾额。朱门绿瓦,九纵七横。歇山顶五间七檩,重昂五踩衬着旋子彩画,人生不长不短快二十年,他从这个家里逃出去无数次,却也是第一次,认认真真,仔仔细细地打量着这座门庭。 从不谙世事的小小稚子,到如今披蟒入朝,几经沉浮,他从被这门庭庇护之人,长成了庇护这门庭的人。 以往不懂得的道理,听来只当是放屁,如今将将懂得,可是失去了的,毕竟再也不可复得。 在春风深涌的阒静夜色之中,他忽然有一点点,想起他阿玛的音容。 太福金跟前的嬷嬷得了前头的消息,紧赶慢赶开了宜寿堂的门,端太福金并没有睡,这种时候,还能睡得着,那就是心太大了!太福金忽然觉得很唏嘘,原本是谋定好了的事情,只需要等三年服丧期一过,就能风风光光地迎进门来的。可是人世间的事本就是这么翻覆无常,捉摸不定,那时候欢欢喜喜上慈宁宫去求老太太指婚,又怎么会想到今时今日呢? 也是成明胆子大,就在他哥子的眼皮底下把人带出了宫。老端亲王与舒氏素来交好,两家走动密切,老亲王爱重硕尚的耿介脾气。故而这孩子也算是她看着长大的,从添盆起长到十七岁上,在宫里不过待了半年,向时的华彩与风光,就消磨殆尽了。 太福金看着心疼,来不及骂她家那个不成器的,心底却觉得接出来也好。寻常王府后宅都过得艰难,更何况重重深宫?太福金心下作悲,却不愿她伤心,勉强笑道:“过了今日,便是万幸。往后的事,我们自会料理。便是等风头过了,我去老太太跟前请罪,她想必也不会说什么。宫外尽是好风光,人生亦是。此去一别,只盼你往后平安欢喜,自由自在。” 太福金身边的嬷嬷取了斗篷,太福金亲自替她裹上,命人好生将她送出门去。摇光后退一步,提袍敛衽,向太福金行了叩首的大礼。她知道她要出宫时极其冒险的事,也知道若换了旁人,可能都不会这样帮她,不想把自己搭进去。好在年少时那些赤诚的情谊,纵然经过了风雨的磨折,依旧如新。老一辈对少一辈的关怀与厚爱,无论放在谁身上,都是一样。 太福金双眼含泪,朝她挥了挥手,“去吧。” 小端亲王在角门等她,这儿是王府奴仆们出入的门,寻常不惹眼,没人注意这里。替她备好的马车已经停在墙根下,成明靠着门,絮絮跟她交待:“我都替你谋划好了,明天大抵是要封城门,我让全儿先带你去找安子,他是老熟人,有交情。趁他刚走,别到时候回马枪杀回来,挨家挨户搜,咱们就褶子了。看今晚哈德门走得走不得,那儿夜里有背私酒的,交些银子,让他们通融通融。如果走不得,明儿西直门运水车,想法子送你出去。”他颇为唏嘘,“是我没本事,年轻时虽然四九城里结交遍了朋友,如今想要送你出去,也没能走正经的道。” 风吹得她斗篷翩跹,倒像一只大扑棱蛾子,张开翅膀就要飞翔。摇光柔声说没事,就着门上的灯火,看向自己从小到大的玩伴。 她很是歉疚,“你弹劾绰奇,我知道你是想为我们家出气。”她眼底含泪,连声音都有些发虚,却笑着在他肩头拍了一下,“多谢你!” “也许这就是命吧,我也想过挣扎反抗,可我没法子。”她低下头,“以前总认为自己能做很多事。后来发现,荣辱盛衰,悲欢离合,都非人力可以强求。” 她也曾经很想很想,和他靠近,她想她在风雪里,他也是啊。纵然身为天子,也有那样多的不得已,不如意。那些脆弱、无奈,富有四海,竟然没有人可以说,也没有人可以靠。 他们都曾经那样努力,想要靠近,想要互相取暖。到底是她太天真,其实她一早就知道的,无论是金线龙纹,还是龙涎之香,都是天子御用,尊贵无极。他素来就有定人生死的权力,譬如他的名字,定晔,除了太皇太后,是没有人可以叫的。 成明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来安慰她,却发现张口便作苦作涩,再也不像以前那样没心没肺,也就自然说不出诸如“放宽心”之类的话,他不忍见她伤心,转过话题,将自己贴身的匕首交给了她,“这个你拿着,必要时可以防身。他应该还不知道太夫人厝在广化寺。今晚你到安子家歇息一夜,明儿他带你出城,如果你想去见一见,就让他送你去广化寺,不过切记不能久留,也不要太张扬。之后安子套车送你回海子,我已与承佑说好了,他会带人悄悄儿来接你。到了那里之后,你且安心的住下。你家里的事,朝中有我。别看我如今只是喂马,喂马也有大名堂!你放心,千万放心,我会努力,让咱们再见着的!” 该说的都说完了,全儿在车前直转悠,心里着急,又不敢催他那婆婆妈妈的主子。毕竟今儿夜里委实有些危险,可也是最好的时机。再晚一些,被逮着了,就一个人都跑不掉了。 成明不愿在她跟前叹气,也不愿让她忧心。他伸手替她仔细整理好斗篷上的丝绦,依依不舍,满腹心事欲要在细讲,无论如何也不是时候。全儿已经将车门打开,成明亲自送她上车,熟悉的脸庞隐入车内的阴翳里,就再也看不清五官了。车前挂着一盏小小的灯笼,如同飞蛾,扑簌簌晃动起来。少时读过那样多写分离的诗句,缠绵悲切,可是真的到了分别的时候,才发现原来连远送长亭的机会都没有。 他探身扣着车缘,全儿已经要驾车走了,他咽下心中悲怆,最后的最后,他说:“错错,记着我!” 全儿扬鞭,“哗啦”一下,马蹄“嘚嘚”,飞快地踏过路面,消失不见。 小端亲王失魂落魄地站在原地,茫茫然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 有一种惊险之后的神魂不定,其实他挺没用的,因为自己的莽撞,逮着额讷绰奇就是一通骂,虽然挣足了面子,也埋下了祸根。不过人世间的对错哪里说得清楚呢?谁欠谁多少,谁为谁做了这么,说不清! 他长吁短叹了好一阵,刚折身要回去,冷不丁看见拐角处墙根儿下,皇帝铁青着一张脸,从阴影里踱步出来,他冷冷一笑,“你可真是送了朕好大一份礼啊。” 皇帝的眼色深浓得跟夜色一样,成明没来由便觉得寒意凛凛。 他原先就站在墙根儿,听他们说话。李长顺没敢说话,早早儿就全身贴地跪了下去。夜色溟濛,人影绰绰地,都瞧不真切。但这声音是再熟悉不过了,是成明那混蛋和她。先前要搜府,这王八羔子非说她不在,连自己亲娘都敢搬出来阻拦。皇帝没有法子,却也不会蠢笨到这种地步。只是他觉得有些心寒,这么久了自己到底算个什么?他们是郎有情妾有意,他好像只是一厢情愿的傻瓜蛋,从始自终把一颗真心捧到她面前,她却一点也不稀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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