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皇太后眼眶湿润,却不肯掉下一滴眼泪。手掌火辣辣地发麻,顺着经络从手心蔓延而上。她慢慢地站直了身子,觉得一霎时疲累到了极处。 晚风茫茫,黛蓝色的天幕上云群攒聚,天地浩大,容不下些微的哀愁。 老太太的声音也茫茫,在落落长天中显得肃穆又悲怆,“我很早,很早就告诉过你,自打你接过君玺的那一刻起,你就已经与从前的自己告别,在欲与权的斗争中,君王必须胜利,必须永远胜利。” “求不得的事情,强求只会彼此狼狈,不如放手,彼此留得体面一些,不枉相识一场。” 皇帝笑了,反复地念起这三个字,求不得,求不得…… 佛说人世有三苦,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 他不爱佛理谈玄,更不信什么神佛。曾经二十余年的光阴里,于人情上淡漠,站得最高也就能看得清更多的虚伪与肮脏,参过盛衰兴替的道理,想要做的事情就算曲折迂回,费些时光,费些精力,也总是能够做到。未被人情暖过,不知道个中苦处,也许一辈子就这样了。 合上眼是否可以见到神佛? 满天神佛,诸法空相。 而此时此刻,他仰头痴痴地问他的祖母,“求不得的,是命吗?” 老太太没有回答他。
第88章 昔时金阶 他在慈宁宫前跪了一整夜。 卯正时分天光已有些亮了, 难得清晓的紫禁城,并不是在又日新,而是在慈宁宫广场。群群白鸽飞过天幕, 飞进远处泛起的鱼肚白里。明月高悬,疏星散淡,连呼吸都泛着冷意。 正殿紧闭的大门被打开,谨合规矩却又有些乍然,那是太皇太后起身的信号。苏塔预先让人给伺候盥洗、茶膳的宫人递话,毕竟宫人们来了,看见万岁爷这么失魂落魄地在慈宁宫门前跪着, 到底还是威仪有失。 祖孙俩都是一个脾气, 认定了的路就不回头,犟!昨儿老主子下狠手,又是打又是骂, 关起门来不理他, 那一位才进西暖阁就止不住地揩眼泪,流了大半宿的泪也没睡着。而这位主子更了不得,早晨露寒霜重,万寿节过后头一天就受了这样的磋磨,那青石板是好跪的?寒气再浸上来, 不说咳嗽,膝盖还要不要? 苏塔向皇帝行礼,温声道:“主子上午晌还要视朝, 您一宿没回养心殿,养心殿的人肯定急坏了。老祖宗虽然嘴硬, 心里还是最疼您的。老主子接不回人, 姑娘伤了心, 留在养心殿,该怎么办,在主子。您叫我一声玛嬷,我也觍起脸,与您说一句,爱不重不生娑婆,念不一不生净土。净土虽好,不如做个凡人。” 苏塔亲自扶起皇帝,皇帝沉思良久,末了颔首道:“多谢玛嬷。” 李长顺在台矶下探头探脑,苏塔又气又好笑,朝他点点头,他才敢快步上来,给皇帝磕头,皇帝已经起身,李长顺欲要扶,皇帝却淡淡地说“不必”,那些从不外露的脆弱到底如同惊鸿照影,转瞬不见。 荣亲王与平亲王来时,皇帝方见完博答哈,荣亲王与博达哈相视一笑,殷勤道,“春色到了五六分,主子这几日召博大人召得勤,想来是好事将近?” 博达哈忙说不敢,“是寒食清明将近。万物洁齐,吐故纳新,春和而景明。奴才已经盼着桐花万里,雏凤新声。” 二人又互相见礼,博达哈这才在德佑的接引下,往养心门去了。 平亲王听不懂他们在绕些什么,拽住荣王的袖子问:“寒食禁火,清明祭祖,你两个怎么还能聊得这么高兴?难道还起了什么了不得的心思,要把谁送进去?”他忽然福至心灵,“哦!他是舒公的学生吧!” 荣亲王充满怜悯地望着他,“你这模样,让我想起了一个人。” 平亲王虽然很不满他这大哥哥的故弄玄虚与顾左右而言他,还是很好性子地接住他的话头,“谁啊?” 荣亲王十分恭敬地将手拱了拱,遥遥回忆那人当年的风采,十分感慨,“当日乾清宫里撒泼打滚放屁第一人,抢了你画的好哥子。他没去上驷院前,约莫也就是你这个样子。” 这话到底是夸他呢,还是笑他呢?按道理乾清宫里撒泼打滚放屁的确是一件比较威风的事情,等老了还能跟儿孙夸耀几句,至于什么强抢名画、去上驷院么,真不是聪明人能干出来的人事。 平亲王还在这里左思右想,苦苦揣摩,养心殿的帘幔早已掀起,荣亲王没有再理他,径自往东暖阁去了。 皇帝就站在御案之后,迎上明窗所透进来的天光出神。春天天气总是阴晴不定,早晨起来看天色,还以为又是个晴天,谁成想到了午后,云就渐渐厚起来。老爷儿不肯露出他的金面,躲在重重云翳后头,些微现出一个鹅蛋似的模样,白晃晃的。 荣王并不着急见礼,却也心疼。当真是憔悴,强撑着体面见完博达哈,看这满面萧条的模样,应该没睡上什么好觉。 荣亲王与平亲王纷纷向皇帝见礼,皇帝这才回过神来,下意识扶着膝盖,恍惚地“哦”一声,慢慢转过身来,说“伊立”。他扶着御案的边沿,连声音都有些喑喑,垂眼问:“你们上午递牌子进宫来,是为了成明的事吧。” 荣亲王朗声说是,“端亲王人在上驷院,无召不得亲来御前。奴才等斗胆为他求个公道。惊闻主子昨夜亲自领禁卫军查他的王府,此举属实让宗室惊骇,惴惴不安,还请主子,给咱们宗室一个交代。” 交代?皇帝笑了,那笑意停留在唇畔,到底混杂着几分无奈,几分苦涩,谁也说不明白。人人都追着他要交代,成明私自带他的人离宫,他却不能说,不能怨。绰奇额讷弹劾舒氏,要打要杀,要流放要下大狱,忠良怨他为君昏聩,是非不分,清流们一齐上折子嚷嚷着要归田,士子明嘲暗讽,他昧起良心几乎是被人逼着下旨意,她怨他恨他,他又该找哪个要什么交代! 一旁的平亲王也附和道:“是啊哥子,我那哥哥又没有做错什么,他都被罚去上驷院喂马了您还这样对他,不知道的还以为他犯了什么事呢。而且他妈这一向病着,再吓着了真不好,您这未免也太让他没面子了吧!” 皇帝的手抚着御案的一角,方方正正的桌面,桌角抵在手窝里,硌手生疼,他却仿佛不知痛一样,用力地抵着,抵地唇齿发白,脚底虚浮。 荣亲王知道平亲王说话是有些过头了,可眼下的时局不出血不能成事。他再度叩首,替皇帝找台阶下,“主子若是忧心端太福金的病,又不好意思惊动,也不必漏夜登门的,禁卫军要保主子安全,主子一开始是好心,这么一闹,反倒闹成了大阵仗。主子改日叫上宗室们,找个合适的时候,到老主子跟前说一说,把事儿说明白,让成明别在上驷院喂马了。主子表了态,大家也就不悬心了。” 平亲王忿忿不平,刚想说话,却被荣亲王暗地里拉住了,他到底没敢说。这位大哥哥真是主子忠心的好奴才,当真是会为主子描摹找补,这么能说,怎么不去天桥底下,高低给大家伙说一段,那也算是与民同乐呀! 皇帝静静地听着,他眉宇散淡,分不出喜乐,天光照得他整个人都在暗处,底下的人跪着,不敢正眼看他,愈发显得遥不可及,煊赫巍峨。 他忽然一嗤,问:“这算不算,天子狩河阳?”不等荣、平二人答话,皇帝自顾自道:“算不算,是不是,有什么要紧。”他长长吸气,微微仰起脸,“朕知道了,你们跪安吧。” 平亲王打养心殿出来尚且还在咕哝,他跟在荣亲王后头,与他一道走长街,从隆宗门出去。隆宗门刚好对着军机处,额讷就站在外头看天色,见两位亲王过隆宗门来了,按规矩迎上来见礼,“奴才请二位殿下安。” 荣亲王一向与额讷交情平平。早年从阿玛口中听过几次他的大名,老荣亲王说这是个少年才俊,有澄怀,有大志,宽厚仁爱,只可惜生在那样的门楣,就注定他的人生只能有两条路,要么清醒而痛苦地挣扎离开,要么半醉半醒地浑浊同流。 不过该有的礼数不能缺,荣亲王点一点头,客气地敬他作“额中堂”。 额讷笑着推手说不敢,看他们来的方向,该是从养心殿来,他明知故问,“奴才斗胆,二位殿下今日是为的昨夜端王府之事,进宫面圣么?” 荣亲王面上还是笑着的,近前半步,掖起手,“这是咱们宗室的事情,往小了说,是罗穆昆氏自己的家事。中堂是外臣,这些年游弋于朝堂,也算个积年。自然比拿起子不懂事的,要更知道分寸,也更明白,什么话讲得,什么话讲不得。” 额讷不过一笑,“主子受万民供养,活在世人注目之下,一举一动皆是公事。奴才也没有别的意思,只是看着端王爷的下场,昔年在四九城里何等威风的人物,还不是主子要生便生,要死便死,要查起来,半点动静都没有,禁卫军就围在门前。便有些,兔死狐悲,唇亡齿寒之叹。” “中堂行得正坐得直,背后自有托奇楚氏赫赫功勋来倚仗,家里姑娘在主子跟前得脸,与咱们是大不相同的,自然也就不必,白白物伤其类。” 额讷不置可否,恭送二位亲王从眼前走过。他直起身来,看见了自己身上的官服,响当当威赫赫的一品仙鹤,白鹤振翅,翱翔云端,针线繁复靡丽。 郁葱兮卿云,仙鹤兮不群。 这一生,他终归是做不到了。 皇帝到了傍晚,便间续地咳嗽起来。御前的人屏声静气,李长顺好几次劝着要请太医,都被骂了出去。皇帝披着件外褂,在东暖阁明窗下瞧折子,炕几上的奏章换了一遭又一遭,垒成一座高墙,批复完的拿走了,又有新的递进来。时光便在起起伏伏里悄无声息地流逝,等好容易瞧完,自鸣钟摇摇摆摆地,指向子时半。 皇帝面上潮红,扶着炕几细细喘气。李长顺着急得跟热锅上的蚂蚁一样,见茶水上的锦屏进来送羹汤,趁着这个机会,好声劝道:“主子就算机务再重,也要保重圣躬。您昨夜就没有歇息好,万方臣民,皆仰仗着您呢!” 皇帝接过锦屏奉上来的莲子银耳羹,不着声色地看了她一眼,他却并不急着喝,顺手将茶盅搁在炕几上,“你与她说了什么?” 锦屏没料到皇帝会这样突兀地发问,她背脊发凉,跪在皇帝靴前,叩首下去,“主子圣明。” 皇帝重复着她的话,语调也有些森然,“圣明……你是从前跟着毓景的,却没学来她半分好处。御前的人忌讳多嘴,更忌讳生一些虚妄的念头,朕早就与你说过一次,想来你是,过耳就忘。”
第89章 当时唤渡 李长顺虽然不明根底, 字里行间,却也知道锦屏是犯了错。早就说过这丫头心比天高,当初罚去四执库, 就该让她在四执库待一辈子。只因毓景念在师徒情分上,变着法地替她开路,才让她重新回到御前当差。如今主子爷冷不丁这样发问,想来昨天晚上的事情,与她脱不了干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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