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忍了那么久,托、鄂两家骄纵擅权,逼到皇帝眼前,也不能怨,不能怒。一时的忍耐要换来的是长久的干净与安泰,费劲心血下了每一个字,做一个又一个戏,周全,权衡,不想打草惊蛇,如今到了收尾的前夕,堵死最后一个气眼,换来满盘江山。 纵然满怀荆棘,总算天明可待。 好在虽然昔日少年们如今零落,这世间总还有人心怀炽热,纵然有算计,纵然有龃龉,有无数辛酸、误解与委屈,他们都满怀期待与热忱,期盼着海晏河清,期盼一个崭新的承平世界。 荣亲王向来不自苦,他高高举起酒杯,敬皇帝,亦向端亲王,“筹谋了这么久,尽在明日,今日把盏,是为迎春。” “是为迎春。” 小端亲王喝得一身酒气,跟皇帝勾肩搭背,打着酒嗝赖着皇帝,满脚乱蹬,蹬到门口。 皇帝将将扶住他,细细嘱咐他跟前的不换,“你主子喝醉了,路上泥泞,你们跟前的人万要仔细,到府上打发人进宫来传消息。别在太福金跟前乱说话,教老人家忧心。” 不换连连说是,要来扶端亲王,成明却一把打开他的手,哆哆嗦嗦地站稳了,哆哆嗦嗦地从怀里,取出一支金钗来。 他眼睛亮亮的,小心翼翼地托起,将金钗送到皇帝手里。 “如果事成,请替我将这金钗,转交给错错吧。” 皇帝愕然看着他。 他又补充了一句,“这是她额捏的。哥子,无论如何,请照顾好错错。已经让她伤心过一次,就不要让她伤心第二次了。” 皇帝却没有收,他的话音里有散淡的寥落,笑着说,“你亲自交给她吧。” 辰正时分,皇帝御太和门视朝。 满堂朱紫俨俨,在山呼万岁中跪倒,大殿之上但闻衣袍窸窣。这里是帝国的枢纽,所有的赏罚、刑狱、颁诏,都自此而出。八方六合,俱归于一。 君王南面,臣子执笏。缉熙敬止,日监在兹。 荣亲王出列,高声奏道,“臣要参辅政大臣额讷,结党营私久蓄异志,共列罪状三十七项,恭呈御览。” 皇帝身边的执事监将荣亲王托着的奏折取下,躬身递给皇帝。额讷却并不慌张,坦然出列,朝上行礼,“奴才托奇楚氏,世代为国尽忠,不敢有二。荣亲王今日要不明不白地就来奏奴才,奴才忧愤难当,悚惶不已。” 皇帝将折子重重一撂,冷然望下去,“给他看看。” 额讷接过,却笑了,当着朝臣朗声念,“引用奸党、聚货养奸、残害忠良、占用国家盐税、收受贿赂任人唯亲……”他边念,底下群臣便跟着议论纷纷,有发笑的,有窃窃私语的,他环视一遭,举起手中的奏章,朗声质问,“荣亲王真是太高看我,三十七条罪目,一百一十条罪行,真是骂得奴才体无完肤,颜面尽失!” 荣亲王冷笑道,“还请额大人仔细看看,一百一十条哪一条冤了你?人证物证俱在,额大人但凡有一条有异议,还请明言,咱们在‘正大光明’下对证,而非矢口否认,强作苦情,博人怜悯。” 额讷说好,“殿下说我收受贿赂任人唯亲,收广东总督克书三百二十八万两白银。请问是从何而来?” 荣亲王拱手回道:“额讷名下几处田庄,的确毫无异样。但臣查得盛京钱华、金兴等人,他们只是地方小官,年俸不过四十两,何来如此多巨额田庄银两?仔细探访后,才发现这些人都有共同之处,即妻族馈产丰盛,其名下田庄银两,俱是妻族陪嫁。而钱华妻钱李氏,金兴妻金曹氏,族中都有您的家仆。”荣亲王睨他一眼,“靠姻亲分移财务,就算要查,也名正言顺,隔着千万层关系,查不到额大人您的头上来。可是好巧不巧,广东总督是您一手引荐,他上任前半月,钱华、金兴前脚后脚办了亲事,三百二十八万白银分在一群人头上,说是办喜事,随份子,没声没响地,收进了大人您的囊中。” 额讷连连冷笑,他提起袍子便重重下跪,膝盖与坚硬的地面相撞,发出沉闷的声响。有几个朝臣看不惯,就要出来为他辩驳,“皇上!额大人忠心效主,自高宗、先帝到您,若早有二心,又何至今日?” 却听额讷悲愤道:“请主子明鉴!钱华、金兴是何人,奴才一应不识,世间巧合无数,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若真要认真细论,天下的人都是奴才的姻亲!此事丢人,奴才本不愿明说。当年广东鼠疫,朝廷拨款三百万白银赈灾,无奈户部层层盘剥,中饱私囊,三百万两发到地方,不过一百五十万两。地方灾情严重,克书是奴才的门生,一心为民,焦急不已。奴才得知此事,若要上达天听,不仅让主子不安,一来二去,耽搁一刻便是耽搁万民之命!奴才只好让他瞒下,自行贴补齐全。收讫证明、来往书信,奴才与克书皆有保存,这三百五十万两白银的去向,当年赈济,朝廷与地方相应书册一清二楚,主子不信,但查便是。” 户部尚书忙出来回道:“额大人所言俱是实情。广州鼠疫赈济一事,奴才等奉命下发三百万两与地方。当时朝中也有同僚捐济,主子要查,奴才等都有册的。只是当时荣亲王总理户部,好好的三百万两白银过户部到地方,无端端折损了一半,实在令臣面热汗下,不知何故了。” 此话一出,朝中哗然,几位大臣纷纷出列,拱手道,“额大人公忠体国,反倒是宗室,仗着祖宗的好恩爵,不思进取,游手好闲,甚至沦落到上驷院喂马,不怕给主子丢脸就罢,还要当朝扰扰,污蔑忠良,坏我朝政,请主子明察,匡扶风气,勿让忠臣寒心,明珠蒙尘啊!” “是啊皇上!皇上让荣亲王总理户部,好好的赈灾银到底入了谁的口袋?如今荣王爷反要来告额大人,请圣君明察秋毫,还忠良清白!” 纷纷扰扰,叨叨不休,下面热闹极了。荣亲王马蹄袖下的一双手紧紧攥在一起,他只觉得心底发凉,凉意从心底蔓延至肺腑。眼角的余光瞥一眼额讷,他在那里端正笔直地跪着,身后乌泱泱都是替他求情与攻忤自己的人群。他再向上看,皇帝仍是端稳的模样,分辨不清悲喜,静静地望着他们。听见他们一口一个“非圣君所为”、“让忠臣寒心”。 他受到这样的群起攻之,尚且怨愤无比,那么坐在更高处的皇帝呢?从惩办舒氏起,到为太皇太后祭天,到如今,他承受的比自己要多得多。 他又想起了在马厩里的成明,那时他要弹劾绰奇,反倒被绰奇气了个倒仰,赶到上驷院喂马去了。他以为自己会不一样的,结果还不是一样的下场,蛰伏这么久,筹谋这么久,又能怎样呢?便如暧暧的天气,没有半点晴的指望。 额讷顺势道:“主子,单此一条,就纰漏重重,更何况是这剩下的一百零九条罪行,其中多少是捏造,又有多少可信,奴才深为忧切!奴才受辱蒙屈,还请主子明鉴!”
第91章 颇忆嬉庭 廊下夜风涌动, 到底还是冷。荣亲王一个人在院中站着,满庭潇潇,时闻铃声轻簌, 倏忽却又听不见了。也许是花铃的声音,京中常有这样地习俗,为了防止鸟雀啄花,在花枝上系以金铃,就能吓走鸟雀的。他却忽然想起一个词,四面楚歌,项王被困垓下, 在帐中高唱“时不利兮骓不逝”的时候, 大抵也是如此,四面隐隐约约的楚歌,比刘邦的大军攻打到门前, 还要令人害怕。 深浓的夜色, 云翳重重,看不见明月。哪怕很努力想要拨云见月,终究力不从心。 小厮引人从抄手游廊引人过来,那是皇帝身边的内监,仿佛是叫四儿的。四儿恭恭敬敬地向他递上封信, 低声道:“主子如今是被朝臣架在火上的人,不便亲自来,故而叫奴才悄悄儿递消息给殿下。主子说, 纵有万难,一履行之, 请殿下放心, 再怎样艰难, 主子就是殿下的底。” 一向骄傲的荣亲王微微低下头,“是我辜负主子。” 四儿却笑说,“主子料到您会这么讲。他说不论荣辱,只论兄弟。当年气力尚弱,不得已搭进去舒氏,如今再不会了。” 这一路皇帝提点他不少,他待宗室亦不薄。在对银钱流动一筹莫展的时候,是皇帝用克书嫁女的事情提点他,让他着手查人脉,查姻亲。当时成明被罚去喂马,成曙萎靡不振,亦是皇帝,亲自到他府上去,让他不要灰心,让他站起来看看这浩荡天地。 鹡鸰在原,兄弟急难。每有良朋,况也永叹。 命人送走四儿,荣亲王拿着手中的信,犹豫了很久,不知道该不该打开。 朱阑笺上是一句话。 ——刚柔始交而难生,动乎险中,大亨贞。 这是屯卦,主震客坎。在天地混沌之时,风雨交加,情形似乎很险急,然而无限的生机与希望,便都在这凶险中悄然生长。 事物都有两面,没有绝对的对错,也没有绝对的好坏,绝对的真假。 他忽然心念一动,仿佛从这寥寥数笔中看见了大光明。 他提袍便往书房去,“徐昌,把所搜来的证据拿来,尤其是额讷贪腐的账册,我要一一地再查!” 府里安静得很,与前头的喧闹不同,宗祠这边几乎鸦雀无声。也是,除了重大节庆的祭祀,摆出祖宗神像外,几乎没有人会想起到这儿来。 也许是怕?也许是根本不在意?也许人活久了,活得没心没肺,心里没了祖宗。 额讷闭上眼,静静地听着,夜风涌动吹来前面箫鼓之声,应该是几个世家子弟聚在一起赌博作戏,还泛着酒味,甜丝丝的,与宗祠的香火肃穆显得格格不入。 刚刚绕过游廊到这里来,路上门扉半掩,还有衣料窸窣与女人喘息,他心里明白如镜,若是换在二三十年前,他正当壮年,也许会命人大开灯火,把那一对苟合男女绑起来,施以惩戒,断绝这种风气,再借此整肃家风。可如今他只是站在门外,痛苦地闭上眼,然后离开。 力不从心,不仅仅是因为知道自己没有能力,更是因为知道梁柱会崩毁,纵然自己想要勉力支撑,也没有办法保全。所以眼下瞬息美好,能有一日,便是一日了吧。 他就站在宗祠之外,仰头看着宗祠的匾额。夜风森森,他忽然觉得有些好笑。这里是他托氏祖宗安眠之处,无数牌位与容像森然而立。祖宗与他一起静默着,在这个再正常不过的夜里。 小时候莽撞,阿玛罚他来跪祠堂。小小的孩童一个人跪在锦垫上,既惊又愤。他知道他的祖爷爷祖奶奶们都在这里,一代又一代,一辈又一辈,无数先祖倾注毕生心血只是为了保全门庭,可世间哪有什么不灭的美梦? 君子之泽,五世而斩。珠玉满堂,终有焚毁之日。 没想到竟然落在他的身上。 仔细回想这一生,说不上有什么得意之处。少年热血时立下致君尧舜的大志,如今早已面目模糊。营营碌碌苟活至今日,人到中年,挚友亲朋大多飘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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