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要奋力抓住的东西都抓不住,想要坚持的梦想也最终灰飞烟灭,看似丰盈,实则空空荡荡,都是虚妄。 他闭上眼,仿佛又看到了少年时的自己,下了学扔开孔夫子与孟夫子,和伙伴在胡同里乱跑,那时胡同里的风都是香甜的。前程仿佛真的无限远大,他们都可以实现自己的鸿鹄理想。 何处最难忘。方豪健,放乐五云乡。 彩笔赋诗,禁池芳草,香鞯调马,辇路垂杨。 两鬓斑斑,零落少年场。 早已如同死水的心忽然,泛起一点些微的涟漪。祖宗祖宗,到底是力量,还是囚笼? 祖宗之法如同密密巨网,早在他还没有察觉的时候,就把他困顿其中。让他不能反抗,不能挣扎,不能怨,不能动。 然后谨守规矩,化作梁柱,与这个摇摇欲坠的家族,一起朽坏。 纵然想要破除击毙,碍于人情,没有勇气,碍于规矩,没有地步。虫蚁攀附其上,一点点搬空,一点点蚕食,终有一天,也许就在不远,经历百年风雨的宅门也会轰然倒塌,造物无情,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不破,不立。 他在祖宗神佛面前,忽然,悟透了他这数十年都没有悟透的道理。 可是已经没有办法,可是已经来不及。 正厅里,重重灯光下,那一盆细叶寒兰肆意舒展枝条,枝叶泛起冷光,遥遥望去,神圣无比。 幽兰芬芳。 思美人兮,揽涕而竚眙。 二门上一阵喧闹,远远便能瞧见一个人胖乎乎的身影,艰难地挤过门槛,艰难地朝厅中挪来。 原先陪着说话的额夫人见状起身,含笑带着婢女退下了。绰奇颠颠地给堂上端坐静思的人行礼,这才挤在下首安坐,笑嘻嘻道:“前头真热闹!我看他们找了几个好娈童,真俊俏!额公今日真是好风采!那是威风八面!啧啧啧,啧啧啧!” 额讷平静地望着他,带着些悲悯,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绰奇见他不说话,以为他是高兴疯了,自己这个做同僚的必须得趁主人尽兴,再让主人更高兴一点!他于是哼唧两声,嘚瑟道:“别说什么狗屁小端亲王,就算他们老大搬出来,平日里看他有爵位,亲切切叫他一声殿下,没有咱们在地下给他们撑着,他们哪里来今日的荣华富贵?搞笑哦,还来弹劾我们,不知道自己有几根葱,屁点大的蒜样,还想着炒盘菜呢?” 绰奇这人没什么别的长处,就是骂人骂得很新奇,另外对女儿发脾气没办法。额讷终究不忍心扫他兴,接话道:“本就是假的账本,翻不出什么花。你以后做事,记得要留有后手,多积德行善,总不是坏事。” 绰奇满不在乎,谄媚笑道:“我有额公您罩着我,我担心什么?一辈子跟着您,到老了咱们不干了,您上哪儿隐居,我也去,咱们做个邻居,再做一对儿女亲家,如何?” 致仕归田,田翁无梦到长安。曾经也希望做一个承平宰相,该为君王、国家效力的时候,便竭尽全力,尽心辅佐,等江山才人代出之时,就潇洒让贤,每日与老妻闲话、看稚子嬉戏庭前,快意平生。 人生有许多事情,参不透,料不定。很多很多时候,都不能顺心遂意。 以至于成了如今的样子。 额讷点点头,笑着说好啊。 他犹不放心,“等此事一过,你就请辞吧。一等公每年俸银不少,足够你富贵无忧。你……”他想了想,换了个客气的词,“比较单纯,吃不来官场算计。成功守功都绝非易事。若是你有心,还请善待我托奇楚氏后人。” 饶是大条如绰奇,也察觉到不对劲了,他着急地站起来,有些惶惶然,“不是,老哥哥,不是,您怎么突然说起这么丧气的话来了?这可不能!您放心,无论如何,有我一口饭吃,就有您家人一口饭吃。我一切仰赖您,下辈子还要报答您!” 单纯的人有单纯的好,说不出什么虚假的官样文章,额讷说好啦,“不过随口说说,坐下吧。” 庭下有几个孩童在嬉戏,那是自己家的小儿女,与世家朋友们的儿女。几个小小子,穿着小花裆,拿荻作为戟玩耍。 额讷颇为感慨,“如今咱们年过半百,都得被孩子们叫一声翁翁啦,记得咱们小的时候,仿佛也是这样,成日家瞎胡打闹地淘气。” 绰奇也笑了,眼里泛起泪花,“小时候咱们总打架来着,我老打不赢你。从前你能拉动十力的弓,好威风!有时候逃学,就呼朋喝友,骑马打猎,还学大人一样喝酒…嗨!”他茫然地搓着手,“不知不觉都过去这么久了。” 小时候读书史,是为了以后好考功名,如今想来颇为唏嘘。曾经威风无比的李斯,在去世前尚且有东门黄犬之叹。他怀念与朋友们策马出东门逐狡兔,可是那些纵情快乐的时光大多时候潦草荒唐而过,伴随着年轻的身体,卷入岁月莽莽苍苍的洪流。 额讷有些恍然,眼中盛着热泪,却又不想在他面前落下来,他往后靠了靠,换一个更舒服的姿势,却听绰奇搬着手指,骄傲道:“你说起这事,我就忍不住在你跟前嘚瑟一小下。”他嘿嘿地笑,“我那几个孩子,虽然不懂事了点,好在混得不错。大妞妞二妞妞靠着门楣嫁得不错,家里有钱底,她们在婆家也有底气不是?家里三妞妞在宫里做主子,那多威风,虽然见面是少了些。老大在西北立了军功,主子都夸,老二如今在户部,老三在鸿胪寺,家业立下了,年轻人踏踏实实学本事,前景好着呢。如今老三媳妇又怀上了,等到时候生了给你发帖子,你可一定要来的!” 额讷说好,伸出一只手,点着眼角,他望得远,倒不知道在往什么。新旧相生,人世顺递,日子不就是这么过吗?家长里短,来往应酬,一辈又一辈,一代又一代。 “上个月索家给我发帖子,说煤球儿没了。他是个有福气的,没熬多久,说话间就过身了。小时候咱们满胡同乱蹿,他最黑,天庭广,就黑亮亮的。给黑煤球似的混叫,叫到如今他成了老子,知道这小名儿的也不多了。” 绰奇说,“他身后事办得也算风光。我想起当年他玛法没了,他老子亲自治的丧。嚯,多气派,多威武!白花花的银子跟水似的流,如今轮到他小子办他的后事,到底还是有些比不了。” 年过半百,亲朋故交日益凋零。时序洪流滚滚而来,谁都无法避免。 可是新的一代又正在兴起,有死亡就会有新生。年轻的君王羽翼渐丰,势必要革新积弊,涤荡朝廷。也许一个崭新的时代真的要来临,可他注定是看不到了。 一向多话的绰奇,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还是额讷自己出声,说:“后头摆上饭了,嘱咐他们上最好的酒,都是你爱吃的小菜。咱们晚上再喝一盅,你去瞧瞧吧。” 人去庭空亦复来。 额讷展眼望了望天色,招呼在庭中玩耍的小女儿,“妞妞,过来!” 小女儿果然跌跌撞撞地跑过来,一下子扑到阿玛的怀里,阿玛抱着她,头抵在她的双丫髻上。 额讷取出压在茶盏下的簿册,交到女儿手上,十分认真地说,“好妞妞,替阿玛出趟门。阿玛要你把这个交给荣王爷,其余的什么都不用说,你敢不敢?” 旗人家的姑奶奶打小就有天不怕地不怕的傲气,小女儿干脆果断地说敢,将大大的账册收好,笑嘻嘻地蹬下地,跟嬷嬷走了。额讷望着她小小的身影,在嬷嬷的灯笼旁,摇摇摆摆地,渐渐看不见。 额夫人从屏风后转了出来,“您之今日,与当日之硕尚,有何不同?” 额讷颇为唏嘘,“我与他,虽道不同,亦算半生知己。事已至此,保全能保全的,使儿女不要冻毙于风雪,算是做人父母,能尽的最后一点心。” 他说着,将叠起的纸页往前递,“主子圣明天纵,是下决心要办我,那就不要祸及儿孙了。我这些年做了什么,他们一清二楚,虽然眼下是我占尽风光,但是荣辱祸福,其实不过是朝夕。”他顿了顿,又道:“我立此休书,今儿吃过饭,咱们就散了吧。咱们夫妻缘分浅,跟着我,到底是误了你,对不住。” 额夫人眼中含泪,取过休书,没有片刻犹疑,放在灯上,熊熊烈火舔舐纸页,发出“哔剥”的响声,她抬眼看了看这门庭,雕梁画栋,古奇珍玩,琳琅满目,这是先辈的事业,陈置摆设,已经许久许久没有变动过,也许初初觉得好看,可一味墨守成规,最后竟把自己变成了笼中困鸟。 额夫人轻轻地叹一口气,“命数如此,尽力为之,便无对错。夫妻之间,没什么对得住,对不住。但是你不要我,那不能够。” 桌上摆着一盆细叶寒兰,想必得主人悉心爱护,枝条纤细凌厉,笔挺有风骨。额讷望着它,心中千万种思绪涌过,末了只化为浅浅叹息。 “该还回去了。” 额夫人颔首,眼泪却止不住,额讷抽出帕子,替她揩拭干净,柔声道:“哭什么?天下无不散的筵席,干净了,解脱了,未尝不是件好事。”他牵起夫人的手,与她相携,一如从前的每一个傍晚,他们都会这样做。他说,“走,咱们吃饭去。老大托人从东边捎了好多东西回来,我还没有吃过西湖的莼菜呢。”
第92章 如今怀抱 果然, 第二次朝议,荣亲王呈上额讷贪腐账册与余罪明细,银两多达五千万余两, 涉及条目数万项,牵扯官员五百余人,众臣哗然,皇帝震怒。 而额讷似乎无波无澜,还是如常的神色。有人贼心不死,跳出来替他辩白,左牵右扯, “主子圣明!额大人一生清正, 怎会做出如此肆意妄为之事?额大人一心为君,还请主子不要听信小人谗言,让清正蒙尘, 让忠臣寒心哪!” 其实说来说去颠三倒四也就这么些话, 旁的什么花也翻不出来。一言既出然后同党相和,一个人说的话没有什么分量,但是认不清局势、存心搅浑水、别有用心的人借此发挥,小小的一个人,小小的一句话, 也能衍生出无穷的威力,变成一把能伤人的利刃。 荣亲王轻蔑地扫了一眼,朝皇帝遥遥拱手, “奴才还是那句话,若有不服, 主子在上, 咱们一一来细看细查。并非是我要与额大人作对, 天道昭昭,是非自在人心。” 额讷仰头看了看天色,又低头看自己的袍服,摊开手,看一看自己的一双手。众人的目光都汇集在他的身上,盼望着他们所依附的权贵能够再像上次那样威风。却见他掸平肩头的褶皱,徐徐出列,朝皇帝叩头,“荣亲王所陈无误,臣,无话可说。一切罪责皆由臣出,臣愿认罪伏诛。” 朝野上下忽然安静下来。君王俯视着他的臣子们,他的臣子们眼观鼻鼻观心,瞪大了一双眼,满是惊讶与不可置信。时有一阵疾风吹过,吹起他们的袍角,如同层层波浪,东北方向忽然亮了起来。皇帝循光看去,纵然仍有重重云翳相阻,也能稍稍看见太阳的轮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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