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要天亮的时辰,在宫里折腾了一夜,哪里有时间去用饭。 宋随摇摇头。 宋悯德叹了口气,“走吧,你娘给你备了早饭。” 宋随应了一声,宋悯德便拉过他的手,父子俩沿着宫道往外走。 天边破晓,晨曦的光芒一点点洒下,落在宫道两旁。 微冷的晨风吹起宋悯德的衣袍,他年岁渐长,步履也沉重缓慢起来。 “我已和你娘说清楚了,往后,府里都不会再做鱼了。” 宋随回握住宋悯德的手,声音难得清朗明净,“好。” 宋悯德又说:“听莫春羽说,你有了喜欢的姑娘了?” 宋随头一次这么被宋悯德亲密地拉着,脚步缓缓,心里头却说不出的舒畅。 “父亲,我的确是有了喜欢的姑娘,她漂亮善良,天真可爱,等她回来了,我便带她来见你们。” 宋悯德笑笑, “倒是难得见你说这么多。不过我听说上京城里,公子多,姑娘少,你若是喜欢,可要抓紧了,免得被旁人抢了去。” 宋随摸了摸鼻子,这莫春羽,该不会是又与父亲说了些旁的乱七八糟的,引得他以为自己还是单相思吧? 不过父亲说得不无道理,他的确是得将人好好看紧了,免得被人骗了去。 他点点头,颇受教:“儿子知道了。” 两人回了府,用过早饭后,宋随又歇了一会,而后便领了人去查抄公主府。 姜婳燕被打入了地牢,她的私兵也被擒住下了大狱,公主府里,其实已没有多少人了。 他等了许久才等到的今日,这一时脚步踏在公主府的石砖上,倒是觉得有几分不太真实。 时雨在公主府里搜寻了一番,而后才出来回禀他:“大人,谢驸马不在府里,可要属下在城里找一找?” 宋随摇摇头,陛下只说了要查抄公主府,旁的人怎么处置却是没有说的,他也懒得多此一举地去折腾,便提步进了谢竟煊的书房。 他的书房里摆满了字画,书桌后头墙壁上挂着的,正是那一副从谢光誉从辜清章那里辗转得来,又被姜婳燕转手送他的山水画。 画卷落款写了“斯岳”二字。 宋随走进那画卷,细细打量着底下的那一道落款。 这个字迹,有几分眼熟。 斯-岳-他缓缓张口,念了出来。 思月! 许月桐的‘月’。 又或者是……谢越的‘越’? 那道落款的字体有力,力透纸背。 他终于知道那字迹为何眼熟了。 那字迹……与他启程去云州前,在宋府收到的字条上的字迹很相似。 那个字条应是谢竟煊的字迹。 一时间,脑中纷纷杂杂的线索搅在一起。 这一副山水图,是他作的? 他自导自演,从辜清章那里把画要回来,又流到谢光誉手里,而后让他顺理成章地提出救谢彦的事情…… 而后又送来那张与云州有关的字条,安排在云州部署了三四年的走镖人协助他拿到的那本册子……一路引着他往前…… 这便能串起来了,冥冥之中推着他往前的不是别人,而是谢竟煊…… 谢竟煊隐忍蛰伏多年,一路布局,这其中便是没有他宋随,他也能弄倒姜婳燕,而后全身而退吧。 宋随忽然觉得有几分挫败,若是他再强一些,便能自己报了这杀母之仇了…… 他视线略过那一张张山水画,在谢竟煊书桌的暗格里,翻出来一大叠赌坊的借据。 只是他不是借钱的,而是收债的。 宋随蹲下身来,细细翻看那一张张字条。 原来谢彦从前欠的不是赌场的钱,而是他谢竟煊的钱! 难怪,难怪谢彦下狱当日,还叫人去给谢竟煊传话。 宋随那时以为他是昏了头,不去找姜婳燕,反而去找谢竟煊? 从前他们一家人从老家初来上京时,一开始本不是打算去投奔柳瑜的。 只是在谢光誉那里吃了闭门羹,迫不得已,许月桐才找了柳瑜,在韩家暂住下来。 日子久了,所有人都以为,谢竟煊是个记性不好的人了。 那些欺侮他的妄图从他身上分一杯羹来,而害死他妻子的,竟也想通过所谓的时间,冲淡他的记忆,与他真正做一对恩爱夫妻了。 甚至宋随也是这么觉得的。 母亲死后不到半年,谢竟煊就应了姜婳燕的意思,娶了姜婳燕,带着他住进了公主府。 他被姜婳燕拿着银针欺侮威胁的那段时日,无数次想要告诉谢竟煊。 可每每看见他像个没事人一样,同姜婳燕花前月下,把酒言欢的时候,再大的怨气和冤屈都没了,只凝成一股气,暗暗沉在心间,十几年过去,一丝都忘不了。 这些年,恨着姜婳燕的同时,他也是恨着谢竟煊的…… 即便是今日种种摆在他面前,他心中依旧恨他。 若那时他孤苦无依,一心求死的时候,他能陪在他身边,而不是放任他自生自灭,他也不会过得那般辛苦。 只是,从前这么难的路,他都能靠自己走过来了。 那么到了今日,他也不需要别人。 宋随点了一个炭盆,将暗格里的那些借据一股脑儿丢到了炭盆里。 他想,谢竟煊如何,他实在懒得关心,只要姜婳燕去死就好。 盆里的火焰左右跳动,火舌忽而跃起,忽而伏倒,很快便将那些纸张吞噬。
第68章 梁雁她们抵京时, 听说京里这两日发生了许多大事。 长公主豢养私兵,意图谋反,在长春宫前被一举拿下,如今入了地牢, 不日便要问斩。 而凌王因私开铁矿一事, 被收回了封地, 送去岭南。 公主府一夜之间被查抄了干净, 谢驸马也不知所踪。 大难临头,人人都以为, 谢竟煊是不像被长公主连累, 偷偷跑了。 可有人却看见他偷偷去看长公主。 皇城地牢内, 最最靠里的一间牢房里坐着个与此处格格不入的女子。 她穿着一身锦衣,头上插着金步摇,端坐在牢房里,容色平静, 静得过分,像是一潭死水。 姜胤到底不算太狠心, 给姜婳燕住的这一间地牢,也是提前叫人收拾整理了的,里头的环境并不恶劣。 姜婳燕回忆着那晚带兵攻入皇城的事情, 她的确是有几分冲动,可若她不反,姜胤照样也不会放过自己,与其坐以待毙,倒不如先下手为强。 时至今日, 她依旧不悔。 直到牢门外传来阵阵脚步,她抬头看清来人的脸。 神情竟然有几分慌乱。 “竟煊, 你怎么样了?” 她起身往前,双手把在牢门上,看见谢竟煊穿了一身黑衣,宽大的斗篷将他的脸罩住,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那晚她不管不顾地领了兵闯进宫里,既是为了保住自己,亦是为了保全他。 他这些年跟着自己,没过过什么苦日子。他那性子又清高又孤傲,还喜欢一些贵的要死的山水古玩。 她不敢想,若是让谢竟煊跟着自己亡命天涯,会有多委屈他。 “长公主,众叛亲离,无人可依的滋味,可还好受?” 谢竟煊扯了扯脖颈间的斗篷领子,好似发了一声冷笑。 姜婳燕眼里闪过一丝惊疑,她仔细捕捉着他脸上的神情,看见他的眉目冷得似千年难化的冰霜,看她的眼神也不带半点温情。 她腕上的金镯打在牢门上,一刹间,心底有什么东西破开来,她似乎听见身上血液逆流,心脏汩汩震动的巨响。 好像是分明在路上好好走着,却忽然被人一把推到了悬崖边。 姜婳燕的脸色忽然白得像纸一样。 事到如今,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这么多年,你假意屈从我,就是为了今日?” 她原以为,许月桐那般上不得台面的乡野女子,死了便死了,他多与自己相处,便会知道她的千般好,万般好。 纵使她手段不算光明磊落,可日子久了,聪明人都知道该要往前看。 她那时与谢竟煊成婚,兰若不是没有提醒过她。 驸马是个心思深沉,看不出深浅的。 她用这般手段得到他,当心日后会遭反噬。 姜婳燕从不将这些放在心里,她深知,自己貌美,有钱,有权,又有着一颗只向着他谢竟煊的心。 她相信,这世上没有那般不识好歹的男人。 可今日才知,还真有这样的人。 可笑自己恨不得掏出一颗心来捧在他面前,费尽钱财为他搜罗他喜欢的字画古玩,费尽心思替他看顾着谢家那一家子扶不上墙的烂泥。 恍惚不察,竟然落到了今日这般田地。 她气红了眼:“你既如此恨我,为何当初不干脆一刀杀了我?!” 谢竟煊往后退了半步,带几分鄙夷和嫌弃,目色凉凉地瞧着她。 “呵,杀了你,未免也太便宜了你。你从前不是说,你贵为公主,桐儿只是一介乡野女子,配不上我么? “那么我便要你看看,当你引以为傲的身份、骄傲统统都被踩在脚底时,这世上,又有谁会真心喜欢你。” 谢竟煊拂了拂袖,望着姜婳燕又笑了一声:“长公主,黄泉路上清苦,你一人上路,可千万要小心。” 他转身离开,步子迈得不疾不徐,“小心那些被你害死的性命,他们若是知道你要来,定然会早早准备好,等着你。” “谢竟煊!” 地牢里总是昏暗无光的,里头的空气似乎也不会流动,一潭死水似的。 姜婳燕眼睁睁看着他的影子渐渐拉远,终是无力垂坐在了地上。 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而随着长公主的倒台,往日里依附长公主一脉的许多官员也被查处了。 其中,工部谢光誉和刑部韩杨鸿依附长公主,私收兵器,大肆敛财,也被贬了官,罚了俸。 韩杨鸿被贬那日,柳瑜在静雅堂里抄了一日的经,末了,在平日抄经的小佛堂里,供了一块牌位。 滕元带着时雨,跪在滕家祠堂前。 “爹,娘,我带着弟弟回来了。” 时雨也跟着拜了一拜,“儿子滕时雨,拜见阿爹阿娘。” 滕元拍了拍他的背,望了望祠堂外的天空。 今日是个好天气,风轻云淡,万物皆暖。 范冬莲扶着范嘉甫在院子里晒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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