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在他眼里,她就像远房亲戚不熟的小孩,他们二人见过许多次,他却从不多说半句话。 那是最为客气,也是最为疏离。 今日她才知道,陆崇对她原来也会有恼意,可是,是因为她不识字。 “我念不出,就凶我。”云贞嘀咕着,她彻底缓过来了,除了害怕、委屈,还有一点点生气。 她故意把他想象成古板的老秀才、长胡子的老头,像大伯云来顺,以前她被大伯母刘氏和云宝珠欺负时,就是这么自我宽慰的。 瞬间,她心情好多了。 不过,把陆崇和云来顺放一起,对前者而言,实在冤枉。 只是冤枉他又如何,反正他也冤枉自己。 夜间。 过了戌时,云宝珠她们才回来兰馨堂,云宝珠兴致很高,陆莹却一直沉着脸。 云宝珠隐约察觉不对,连忙告罪:“莹姐姐,可是我有什么做得不好?我这人嘴笨,脑子直,容易得罪人,但我没什么坏心眼的,姐姐不会生气了吧?” 她不知道自己学了刘氏的风格,话一张口,即使没有恶意,叫人听着也是朝吵架去的,这种话出来,陆莹是心里堵,也只能抿着唇,回:“没事。” 云宝珠放心了,兀自找云贞说起今晚的趣事,多次提到陆旭,烦得云贞想捂耳朵。 陆莹一回屋,就趴在被子上哭。 下午在乘月阁飞花令,陆莹对了“千万恨”,格律不对,被姜怀雪笑了一通,大姐出面调和,姜怀雪还是一直揶揄她,那时,云宝珠就笑得很欢。 等到方才宴席上,又行令,又抽到“万”字,陆莹有点怕了,她最不会这个字的诗句。 好在,这次大姐先说了不注重格律,她对了句“万万千千恨,前前后后山”。 可就在她话音落,云宝珠竟然笑出了声,说什么这句诗太简单,她每个字都会,一口气能背下来,弄得姜怀雪拍案直笑。 姜怀雪笑她也就算了,她是她表姐,可一个得了机缘进侯府的乡野女子,大字不识几个,竟也如此取笑她!今晚上可是有好几个外男在呢! 到头来,云宝珠还一无所知,陆莹白白憋了一肚子气。 陆蓓看出陆莹心里难受,跟在陆莹身边,她向来谨慎,能不说则不说,然而今日,云宝珠叫二房丢脸,这一点,她的立场和陆莹一致。 于是,陆蓓想了想,说:“她不懂事,我有个办法,能让她懂事。” 陆莹:“你想怎么做?” 陆蓓附在陆莹耳边说了些什么,陆莹犹豫:“她是我哥的恩人……” 陆蓓小声:“二姐,她终究是个外来女,侯府已给她这辈子难以企及的富贵,足够了。” 陆莹松口:“也是。” ... 云贞尚在琢磨识字的事,没两日,陆蔻就带着一本《千字文》,并笔墨纸,送上门来了。 云贞难掩惊讶,她五官昳丽,一张小嘴微张,眼睛透着清澈,又娇又俏,叫陆蔻都想捏捏她脸颊了。 陆蔻手持团扇掩面,扇尖点点书籍,说:“我听说到你想识字,我那里刚好有一些书,只是不够新,贞妹妹不会介怀吧?” 云贞把头摇成拨浪鼓:“怎么会,感谢还来不及呢!” 陆蔻笑了。 那日陆崇托她送千字文给云贞,她很惊奇。 只是,陆崇如果有别的心思,他应当自己悄悄送,而不是托侄女送。 索性陆蔻喜欢云贞,这事她也乐意做。 只是,贸然送《千字文》上门,总有点嫌弃云贞不识字的意味,何况在世人看来,只有大家族才会让姑娘也读书识字,女子最后都是要嫁人的,读再多书,做再多刻苦也没用。 陆蔻怕云贞也这么想。 于是陆蔻观察着送书的时机,却没想到,云贞身边的冯氏在探听读书的事,云贞想读书,让陆蔻对云贞多出几分欣赏。 云贞翻着《千字文》,里头还有一些新的批注,字迹娟秀工整,笔锋含有英气,显然是陆蔻特意加的。 云贞是既佩服,又感激:“谢谢蔻姐姐!” 陆蔻说:“以后有什么不懂的,你便来找我,趁着我还没出嫁呢。” 云贞点头又点头。 陆蔻实在没忍住,揉揉她的头。 她走后,云贞捧着书籍,手指轻抚陆蔻的字迹,心情却低落下去。 梦里的云贞与二房关系甚亲密,和大房那几位郎君姑娘,往来不多,但也知道,陆蔻是个性格极好的,她做事向来滴水不漏,担得起大家闺秀风范。 今年中秋前,陆蔻的婚事会定下,是柳阁老之子柳焕,婚期在明年六月十八。 只是,明年三月的一个晚上,陆蔻死了。
第十二章 枣树 ◎呀,要命。◎ 三月时节,春意盎然,园中花朵争相开放,鲜妍明亮,颜色缤纷,放眼望去,侯府却处处挂着白布。 陆家人身着白衣,女眷哭得眼睛红红的,陆旭陆晔几个郎君,隐忍的红了双眸。 陆蔻的母亲,向来端庄的大夫人,跪在地上,脸贴着棺椁,不让人抬走。七日了,她依然难以相信爱女撒手人寰。 五十多岁的侯夫人亲自扶她:“老大媳妇,你就让蔻娘去吧。” 大夫人难受:“我不舍啊,我不舍啊!” 侯爷哀声叹息。 陆蔻是大爷长女、侯府的嫡长孙女,侯爷和侯夫人也是将这个孙女放心尖疼爱的,不曾想,竟要如送走老大那般,送走陆蔻。 那是云贞第一次经历死别。 她心里难过,掉了很多眼泪,蔻姐姐脾性多好啊,从没小瞧过她,平日有什么好玩的好吃的,都不会落下她,怎么会突然没了呢。 她很想帮上什么,却也知道,自己什么都帮不上。 陆蔻下葬后第二日,云贞心事重重,徘徊在乘月阁外,忽的,她听到白墙的另一面,陆崇叮嘱星天:“妆奁里的东西不要动,直接装箱子里。” 星天:“是。” 云贞停在月洞门外,犹豫着要不要露面。 她有点怕陆崇,这位陆莹、陆旭的七叔,即使他面冠如玉,俊美无俦,可他身上,有陆旭他们没有的威严。 可她躲在墙后也不光彩。 好久没听到声音,云贞试着探出脑袋,却看陆崇一袭白衣,站在枣树下,抬头凝视着枣树。 令她意想不到的是,男子正克制着呼吸,向来清冷的双眸,眼眶微红。 云贞与他对上双眸,那一刹,她读出压抑的沉痛与落寞。 她心口猛地一跳,立刻缩回墙后。 八年前,陆家大爷陆岭赴任四川,途中却染病去世,留下大夫人与陆蔻几个孩子,陆崇向来敬重长兄,对长兄几个孩子,也关照有佳。 如今,陆蔻骤然去世,可怜白发人送黑发人,大夫人悲愤欲绝,成日有气无力,侯老夫人也因这事落下病根子,汤药不离身。 于是陆蔻的葬礼,全由陆崇和三夫人操办。 云贞在葬礼上见到的陆崇,唇色浅淡,神色虽些微疲倦,主理家事却条条有理,陆莹她们全都说,侯府有小叔在,便叫人安心。 只是,大家似乎忘了,陆蔻这一去,他也会伤心。 也是这时候,云贞才发觉,他辈分是比他们高,年岁上,却没有高多少。 云贞怪自己搅了他的心绪,本以为陆崇走了,只听星天走来请示他:“爷,大姑娘的丫鬟南枝怎么劝都不肯走,说要为大姑娘守着乘月阁。” 沉默了一会儿,陆崇:“那就留着吧,妥善安排她。” 音色如常,听不出旁的情绪。 云贞支着耳朵,她只听到一个人的脚步声,星天走了,陆崇还在,却是寂然无声。 一阵大风拂过,云贞面前掉落几片新树叶。 她捡起来掂了掂,放在唇下,她很小的时候,母亲还没去世,给她吹过一首曲儿,每次她哼着,心里都会很平静。 曲儿轻慢悦耳,和着风声,光影明灭,树影婆娑。 枣树的叶子是青的,花也是青的。 隔着一堵白墙,她吹着树叶,他站在枣树下,谁也没有跨过这道月洞门。 却都知道墙后是谁。 “沙沙,沙沙。” 树叶声音照进现实,云贞眼角忽的滑过一滴泪,她睁开双眼,看着帐顶,犹分不太清楚这是现实还是梦境。 还是冯氏的声音让她回过神:“贞娘,我吵到你了?” 云贞摇摇头:“没有。” 这个午觉,一下睡到酉时。 方才的沙沙声,是冯氏捧着一个圆簸箕,里头装着碎茶叶,她在挑茶梗。 这几天,冯氏想了个卖茶叶的赚钱法子,侯府待下人不薄,分给下人的茶叶,与路边茶馆的茶叶相比,好多了。 只是不是所有人都爱喝茶,比如冯氏新结识的王嬷嬷,就攒了很多茶没喝。 冯氏用两百钱买下茶叶,将茶叶分成三等,茶叶完好的能卖到客栈,一般的与粗梗碎屑,就卖去茶馆,能卖出三种价钱。 云贞听罢,双眼晶亮:“姆妈真厉害!” 冯氏很会过日子,梦里却因不肯劝云贞从了陆旭,离开侯府后也担心她,不愿离开京城,被陆旭暗中打压,过得穷困潦倒。 想到陆旭,云贞的某个念头,就显得自大了——她不想陆蔻死。 她记得一开始,侯府对外称陆蔻得了恶疾而去,后来几年,她意外听到陆旭提及,才知道,陆蔻根本不是因病而死,而是悬梁自尽。 既然不是急病,陆蔻本可以不死。 云贞知道自己爱哭,还没本事,独善其身尚且不易,又如何救人?可陆蔻是这样好的人,梦里她受过大房恩情,如今陆蔻也帮她识字。 她不能眼睁睁等悲剧再现。 况且,身份互换这种事她都敢做,还有什么不敢的呢? 云贞同冯氏挑茶梗,一边给自己鼓劲。 好在她可以趁读书亲近陆蔻,只是要避免太明显,就不能去得太勤。 这么下来,一旬的时间,她只去了一次乘月阁,陆蔻教她怎么握笔写字,还夸她聪明,写字漂亮呢。 就这样,云宝珠还很不满,死瞪着她:“你往蔻姐姐那跑干嘛?也没见你跟莹姐姐献殷勤啊,你别忘了,我们是二房的人呢。” 云贞小声:“知道了。” 云宝珠见她鹌鹑一样,心里得意着,说:“对了,莹姐姐没请你中秋去灵云寺玩吧?那天我们几个姐妹,都要爬山,去灵云寺祈福。” 灵云寺。 云贞梦里这一年的中秋,也是去灵云寺。 那时,陆莹已发现陆旭对云贞的关注,很是不悦,云贞做不得正妻,侯府这种世家,断没有未娶正妻先有妾室之事,有损体面。 偏生云贞半点不知,长了那么一张艳丽的脸,侯府郎君们的目光,总流连在她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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