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替我将它送人。”◎ 下次,下次。 却没想到这个“下次”,来得这么快。 这样见到陆崇,叫云贞措手不及,她大脑空白一片,立刻偏过头,不敢再看他,可惜,时间不会因她所想而静止,沉稳的脚步声后,一双乌皮六合靴出现在她眼底。 他停在三步开外。 云贞双手抓着衣摆,整个人有如紧绷的弓弦,要是能跑,她早就一溜烟地消失了。 可是不能,尤其是对面是陆崇,她要是想把事情闹大,大可以跑一个看看。 云贞抑住退缩的冲动。 陆崇见云贞脸生,却不认为她是客人。 若是客人,她身边会带丫鬟,她不仅没有带丫鬟,对侯府的路也不陌生,说明是在侯府住着的。 陆家孙辈多,陆崇没留意过陆蔻陆旭那几个表亲,却也知道,小辈中不论男女,都应读过书,这是基本修养,除非她偷奸耍滑,连字都没好好学,容易养成坏风气。 再开口时,陆崇声音含了三分威严:“‘登崇畯良’,你不识得?” 云贞恨不得把头埋在地下,好一会儿,才回:“嗯。” 陆崇不由皱眉。 有人低头是羞,有人低头是恼,她低头,他只能在她身上看到羸弱与惊惶,仿佛他是残忍的猎人,掐着她的脖颈,不给她呼吸。 陆崇敛眉,道:“抬起头来。” 云贞长睫颤抖,微抬起头。 陆崇随便指石碑上一个“垢”字,问:“这个字读什么?” 云贞呆滞。 陆崇读出她眼底的茫然,他板起脸:“字都不识几个,出去遭人知晓,难堪的是你。” 云贞被训得满脸通红,她泪眼汪汪,真巴不得扒个地缝钻进去,修成个土地精,这辈子不来人间了。 只怕土地精也是要识文断字的。 她又低下头。 陆崇想要再说什么,却看一滴眼泪从她眼角突然掉下。 她哭起来是没有声响的。 眼泪如断线的珠子,噼里啪啦往下掉,她那么用力地咬着嘴唇,下唇被蹂.躏得苍白无色,陆崇甚至怀疑,那瓣唇是不是要被咬破。 他顿了顿,倒是想起自己这口吻,吏科官吏听了,都低头不敢言语。 何况是个小姑娘。 他稍稍缓和,问:“这篇《进学解》,先生平日没教么?”这是要去问罪侯府请的先生。 云贞声若蚊蚋:“没、没先生。” 陆崇:“嗯?” 他这尾音上扬,她立刻补上轻软的一句:“我没先生。” 陆崇问:“你叫什么。” 云贞用袖子擦面,咕哝:“云贞。” 云氏。 陆崇反应过来,她是陆旭恩人云宝珠的表亲,借住侯府,母亲之前其实有提过一嘴,只是他忘了。 依照她的出身,怎会学过多少字,却是他误以为她读书偷懒。 云贞透了姓名,更怕被训斥,她声音颤抖:“对不住,是我不会……” 她是个水做的人儿,从方才到现在,眼泪滴滴答答的,漂亮的眼尾透着薄红,水润润的双眸,怯生生抬眼,发觉他盯着她,又立刻缩回去。 瞧着好不可怜。 陆崇抬手:“你回去吧。” 却看少女如蒙大赦,肩头猛地一松,沿着石径走开,还是顾忌着他一般,姿态十分僵硬。 陆崇看了眼石碑,想起什么,他又转头,看向少女离开的方向。 然而,她本来是小步走,然后大步,再大步,突然跑了起来,一眨眼的瞬间,就没了踪影。 好像后面有什么洪水猛兽。 陆崇:“……” 他抬手按按眉头。 不一会儿,星天提着一个方形梨花木木匣跑来,气喘吁吁:“七爷,我把纸笔取来了,下次一定不会落下了。” 陆崇打开匣子。 石碑上的《进学解》,是老侯爷和陆蔻的父亲,也是陆崇的长兄一起雕刻,他答应陆蔻在她出嫁前,描完石碑上的字。 今日他休沐,也是侄女陆蔻的生辰。 他本打算描几篇,全当生辰礼,便摒弃杂念,挽起袖子,凝神描字。 晚上,乘月阁的欢声笑语移到侯夫人的长春堂,烛火通明,好生热闹。 直到戌时过半,才散了。 回到乘月阁,陆蔻坐在镜子前梳头发,嬷嬷给她整理鬓发,说:“姑娘,大夫人吩咐过了,您得亲自去库房看看。” 陆蔻:“红豆是信得过的。” 嬷嬷:“那也该去看一眼。” 去年陆蔻及笄,意外发现丢了一副耳环,后来查明是不慎落在椅子下,不过,大夫人总疑心大房有人手脚不干净。 陆蔻起身,正好陆崇来了,便忘了差事,只追着陆崇问:“小叔,我的生辰礼呢?” 陆蔻和陆崇只差了六岁,比起叔侄,二人更像兄妹,陆蔻也是所有小辈中,最不怕陆崇的。 陆崇眉目温和,递给她一叠纸:“还差一半。” 陆蔻瞧,果真是石碑上的字,得小叔才能描出曾祖父和父亲遗迹里的风骨,她眼眶微湿:“谢谢小叔!” 她坐在桌上,摊开纸张,一张纸险些掉下去,陆崇手指压住那张纸,感觉透过纸张,压到什么,他拿起那个东西。 是个绣着红牡丹的荷包,荷包料子尚可,刺绣却别出心裁,光是牡丹花,就用了至少七种红色,将所有颜色结合得极好,花朵栩栩如生,摇晃烛光下,流光溢彩。 陆崇眯起眼眸。 陆蔻说:“这个牡丹很美吧?是贞妹妹送我的生辰礼。” 陆崇:“云贞?” 陆蔻疑惑:“小叔知道她?她生得可美,寄居二房,镇日不出门,性子软和,我与她说话,都忍不住轻点声,怕吓到她呢,她身体似是不好,宴上托人带话后先走了。” 陆崇沉默了片刻。 他眼前似乎又晃过少女的双眼濛濛,她不会辩解,有什么委屈便往肚子里咽,实在咽不下,再啪嗒啪嗒掉泪。 他放下荷包,不由说出声:“薄福之人。” 陆蔻:“什么?” 陆崇回过神,说:“她质弱,样貌只会摧折她。” 陆蔻明白了,便如苏妲己,杨玉环,古来美人薄福,到底是女子难为。她倒是惊奇:“小叔就是觉得她生得好看了?我还以为,小叔不会辨美丑呢!” 陆崇:“我也长了眼睛的。” 陆蔻笑得合不拢嘴。 不怪陆蔻大惊小怪,她的同辈兄弟陆旭和陆晔,都到议亲定亲的年纪,小叔却孑然一身,这么多年,小婶婶愣是没着落。 陆崇看着陆蔻的书架,手指掠了过去,停在薄薄一侧上,他回过身问陆蔻:“这本。你不用了?” 陆蔻:“《千字文》?这种启蒙学字之书,我早不用啦,小叔要它做什么?” 陆崇拿着它,翻看了两眼,说:“你替我将它送人。” 作者有话说: —— 无责任ooc小剧场: 陆崇:你是文盲? 云贞:对,我没机会上学,对不起QAQ。 夜里,陆崇翻身起来,给了自己一拳:我真该死啊。
第十一章 日后 ◎那是最为客气,也是最为疏离。◎ 却说云贞让丫鬟去跟陆蔻说一声身体不适后,便挑着小路,泪奔回水天阁。 闻见哭声,冯氏丢下手里活计跑来:“贞娘,怎么了贞娘,是不是受欺负了?” 云贞抱着冯氏哭了一会儿。 为了不让冯氏担心,她有委屈都是往下咽,只是陆崇不一样,他并未因为她的容貌,对她生出邪心,见冯氏实在着急,她一五一十说出自己被陆崇训了的事。 听罢,冯氏先松口气,又心疼云贞,说:“原来是陆七爷……他是状元郎,错把你当陆家小辈,自不能容忍小辈大字不识几个。” “不过,他平白说了你,又不道歉则个,这侯府的人,当真高傲。” 云贞一噎。 陆崇给她道歉?那不是公鸡下蛋,母鸡打鸣,太阳往西边出来,她想象了一下,浑身一寒,搅着手帕,说:“我才不需要道歉。” 最好便是再也不相见,只是侯府不小,却也不大,像今日这种偶遇,或许以后还会有。 只盼能当个陌生人。 冯氏看她哭得睫毛湿湿的,怜爱拿帕子给她擦脸,又说:“贞娘,你想过日后要怎么过么。” 冯氏把她当大孩子了,才会与她讨论这种话,云贞眼前一亮,拉着冯氏坐下,说:“我原就想着,到侯府后攒一些钱,咱们找个机会出去了,过自己的日子。” 冯氏笑了笑。 以前冯氏就想这么做,碍于江乐县小,云贞出落得如此美丽,离开云家反遭觊觎。 现在不一样了,天子脚下,若真有人做出如土匪般强夺之事,得考量一番,再不济,她们还可以求承平侯府出面。 只是,京城居不易,需要许多钱,才有离开侯府的底气。 云贞:“姆妈,咱们有多少银钱?” 冯氏:“算上周夫人的赏赐,大约四两银子和一些铜钱。” 云贞知道一个铜钱就能买一个馒头,却不知道地价如何,便问:“四两银子,能在京城买一个宅子么?” 冯氏笑了:“我的小乖乖,四百两都不一定能买到呢,四两大抵能买块巴掌大的地。” 云贞:“……” 冯氏小声说:“侯府分下来的好东西,都流去云宝珠那,不然,咱们跟她要些?” 云贞摇摇头。 不说云宝珠给不给,就是当时她和云宝珠的交易,互换身份,她替她挡了梦里诸多事情,她就不会、也不该再惦记这些财物。 往好里想,她现在吃穿不愁,好好攒钱,总能离开侯府,京城地贵,到时候先赁一处住着,其他的再徐徐图之。 云贞又说:“姆妈,我想读书认字。” 冯氏拿巾帕给她擦脸,想到自己活到这个岁数,吃过许多不识字的亏,也很赞同:“是该多读点书,只是怎么读?能跟着二小姐她们一起学吗?” 侯府请了女先生教导府中姑娘,云宝珠可以去,云贞却不一定,但她也不想去,没记错的话,陆旭他们的书堂,就在女学书堂隔壁。 她暂且说:“我找个机会,问莹姐姐她们的意见。” 云贞又腻着冯氏说了会儿体己话。 待得自己独处,四处安静下来时,她又想起那个容貌俊美,神色严肃的男人。 不由来的,她胸腔里那种饱胀的酸涩,几欲涌出—— 她一直觉得,那个梦是预知梦,直到再见陆崇,被强烈的情绪侵袭感官,她才发现,她和梦里的自己,是共通的。 她真的曾经爱过陆崇。 梦里,第一次见陆崇,并不像今日这般乌龙,而是在侯府家宴,当时只道寻常,却不曾想,后来在陆旭的步步紧逼下,唯有陆崇护住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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