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贞气弱,“唔”了声。 夏日暑气起,房中冰盆冒出丝丝凉意,唯床幔之中,灼而不烫的气息,久久难以消散。 后半夜,陆崇洗了个冷水澡。 ... 第二日,云贞看着镜子里,自己殷红的面颊,用手心拍了拍。 还没等她捋清,长春堂那边却来人,把云贞叫过去,云贞记得老夫人礼佛,她换了身素一些的衣裳。 那嬷嬷提前知会云贞:“七夫人,等等堂上,是有大事的。” 云贞:“什么事?” 嬷嬷又说:“那老夫人是来寻亲的。” 却说这小半个月,镇国公几次递拜帖过来,侯夫人都压下来,老夫人陆氏无奈,写了封信陈情,最后,又亲自来侯府。 侯夫人和秦淑慧也才知道,原来云贞是国公府流落在外的孩子。 当真叫二人大吃一惊。 如今,国公府再上门,她们也不好再拦着,把云贞叫过去前,自然也要道明原委,好叫云贞有个准备。 而云贞乍然知道,自己是国公府的孙女,她的心很平静。 因为这过于离奇,她代入不进去,直到上次见面神情严肃的老夫人陆氏,眼角微红,盯着她。 她不由抓了抓手指。 老夫人难掩激动,小心翼翼问她:“你额间,是不是有一点红痣?老十一也是生了一点红痣。” 一瞬,云贞才如遭雷击,面露讶然之色。 她感到不知所措,看向侯夫人和秦淑慧。 秦淑慧说:“如果贞娘真是国公府的孩子,咱两家亲上加亲,贞娘多了长辈疼爱,再好不过。” 虽是场面话,但道理不假。 侯夫人倒是不予评价,沉默地吃着茶。 云贞用力抓着手指。 面对老夫人和她身旁,镇国公府的人,那期盼的目光,她后退了一步,撇开目光,声音淡淡的:“姑祖母认错人了,我额间,没有什么红痣。”
第七十章 ◎他心中的思量,只多不少。◎ 如果不是每天照镜子, 云贞都要忘记,自己额间这点胭脂痣。 遮住它, 能换一世的安稳, 她没有不遮它的理由。 那个梦境里,胭脂痣所带来的,让她一想起来,心口都一揪疼。 它是灾祸的开端。 她曾许多个夜里睡不好, 思考一遍又一遍, 避开一步步险境, 终于有了一方遮风挡雨的屋檐, 学了几本书, 掌几间铺子,人生还算明朗。 已经很好了。 可事到如今, 她们说,胭脂痣是她父亲留给她的东西, 是能让她一跃成为国公府女眷的东西, 她应该接受。 属实, 荒谬又可笑。 听到她反驳, 老夫人陆氏皱起眉头,不能理解, 说:“孩子,我们当时也很后悔,让你和你母亲,在外面受苦受难了。” 见云贞一改温顺柔和,面色僵硬, 秦淑慧也忙说:“是啊, 没有哪家愿意让骨肉流落在外的。” 她们以为, 云贞过够苦日子,对这种天降的好事,合该感恩戴德。 至少,不会不能接受。 侯夫人却放下茶盏,说:“行了,贞娘方知晓真相,老姐妹,你不必如此紧张,总该给贞娘时间,让她想想。” 陆氏却很着急。 当年,国公府十一爷楚淮到了广宁,方安顿没多久,就偷偷跑了,叫她担惊受怕一年,等终于找到,他竟和乡野女子在一处。 陆氏当时笃定是乡野女子云氏,强迫楚淮的,国公府的门第,万不是一个乡野女子可以攀附。 她极尽手段,拆散二人。 却没想到,云氏那么决绝果断,在得知国公府的意思后,兀自留一封“休夫书”与一截断发,然后离开。 陆氏烧了堪称国公府耻辱的休书和头发,却意外叫楚淮发现,那天,楚淮吐了很多血,险些昏迷不醒。 后来,即使请名医调理身体,不到一年,他终是病入膏肓,离开人世。 临走那一年,他表面不恨不怨,却再也不肯唤她“母亲”。 只在弥留之际,为表孝顺,他道了一声。 这么多年,陆氏每每想起来,悔不当初,已经十几年,午夜梦回,仍不能释怀,再看陆崇身为侯府嫡系,却能不顾门第,娶无父无母的云贞,陆氏偶尔会反思,当年如果她放宽眼界,是不是不会酿成如此悲剧。 然而天意弄人,云贞竟是楚淮的女儿,这让她如何不激动? 她多希望能认为云贞,弥补她对幼子的思念与歉疚, 向来庄严的老太太,眼眶泛红:“云贞,孩子,我是你祖母啊,我听说这些年你不好过,回来吧孩子,国公府的东西,会有你的一份,你不必那么艰辛了。” 侯夫人闭上眼睛,摇摇头。 云贞喉咙酸涩。 她问:“如何肯定我是国公府的血脉,就这胭脂痣么。” 陆氏很肯定:“是,你父亲额间也是有一颗慧痣。” 云贞面色发白,她觉得有些好笑,假如不是她这般营营,如梦境那样,国公府哪有见到她的那一日。 所以,能带给她安稳人生的,不是胭脂痣,是她的筹划,是她自己。 这时,外头丫鬟打起玛瑙珠帘,道:“夫人,七爷回来了。” 场上几人皆是一惊,堂上一静。 尤其是国公府的人。 今日端午第二日,她们打着送端午节礼的名义上门,一来,也是不想端午节这日叫老夫人难受,二来,今日陆崇要去衙署。 经上回找冯氏,被陆崇制止后,国公府也不傻,专挑他不在的时间来。 结果那丫鬟话音刚落,便看侯府七爷跨进屋来,他头戴乌纱帽,一身绯红常服,连衣裳都没来得及换,那周身,气势冽冽如冷风,墨色眼瞳扫过国公府的人,眼里一片漠然。 偏生,他还不忘礼数,朝老夫人拱手行晚辈礼,道:“姑祖母。” 云贞抬起头,看向他。 陆氏:“七爷来得正好,你帮劝劝云贞……” 他道:“国公府的事,我大抵知晓,但具体如何,端看贞娘自己。” 陆氏:“这……”陆崇竟说让云贞自己决定,可是,哪有这种道理,出嫁从夫,女子本就该听丈夫的话。 没留给他们反应时间,陆崇又说:“我与贞娘还有事,便先走了,”他看向云贞,“走吧。” 云贞回过神,触及他双眸,她方明白,他是来带她走的。 带她离开这儿。 她死死咬着嘴唇,跟在陆崇身旁。 国公府几人面色一青,到底也不好说什么。 只陆氏看着二人背影,一副很想追出去的样子。 侯夫人清清嗓子,也说:“老姐妹,你也礼佛,该知道有些事讲缘分。再等等吧,别这么着急。” ... 离开长春堂,云贞还有点恍惚。 这时,陆崇牵住她的手。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手太凉,他的手很暖,裹着她的指节,也一瞬间,拉她回人间。 云贞猛地喘了一口气,原来方才,她出了身冷汗。 此时,对着陆崇的目光,她低声说:“我想找姆妈。” 还是白天,冯氏在冯记。 云贞一下马车,见到冯氏身影,眼圈一下就红了。 陆崇便在冯记的大堂等着,妙娘端了碗酸梅汤给他,他指腹点着桌面,没有喝,看了两次里间的帘布。 过了许久,云贞方掀开帘布,与冯氏一同走出来。 她声音低低的,对冯氏说:“那,我先走了。” 提及当年的事,冯氏也哭过,大叹口气:“好,其他的,你再想想。” 回去的路上,马车些微摇晃,车上十分安静,夏日日头大,车里有点热,他们出来得着急,没备冰盆。 陆崇卷起半截车帘,叫风能够透进来。 云贞低着头,盯着膝盖,她轻声问:“大人怎么看?” 陆崇回过头。 他目光镇静,道:“你想认国公府么?” 云贞:“……不想。” 陆崇:“那就拒了。” 云贞正想问,她这样拒绝对两家关系会不会不好,只听陆崇声音沉而喑哑,说:“不必考虑侯府。” 他既娶了云贞,就会给她这种自由。 云贞一手揉揉眼睛,带着鼻音:“嗯。” 她又有点想哭了。 自己实在无法抵抗,每次都站在自己身边的人。 马车转过巷子,周围建筑遮住日光,车内光线跟着一暗。 陆崇又问:“我可以知道,你为何不肯认么?” 云贞有点惊讶。 很快,她明白,他不是想知道缘由,进而劝说她,只是发觉她有心结,他总是这般敏锐。 云贞用力咬咬嘴唇,声若蚊蚋:“这颗痣是灾祸。” 就是灾祸,不然怎么在她生活安定之后,又突然横闯入这一件事,让她进退两难? 假如她被认去国公府,母亲身份低微,她们当年可以那么对母亲,就因为自己身上多了父亲的血液,能对自己和颜悦色,毫无芥蒂? 这一切,不过是因这胭脂痣,诞生的又一重华而不实的梦。 她怕它,不再能接受它。 即使它是自己身体的一部分。 云贞抿住嘴唇。 突的,陆崇转到她正面,半蹲下,她抬起眼,而他的目光与她平齐,叫她能望进那深邃的眼眸。 陆崇伸出手,指腹点了点她额间,手指拂过她的眉眼。 他道:“它不是灾祸。” 云贞惊异地看着陆崇。 外头,马车路过那道无光的巷子后,日光倾泄进车内,隐隐光晕中,云贞生出一种梦境与现实重叠的感触。 陆崇说,不是灾祸。 她一直不能忘怀,梦境里七年后,那场大雨之中,在她跪下求陆崇给冯氏请郎中时,陆崇那冷漠的眸,那冷淡的声音。 他说,灾祸罢了。 这几年,这几个字,被她埋得很深,却还是时不时影响着她。 她嘴唇嗫嚅,不由自主说出心中所想:“可,这是你说的。” 陆崇眼睑微微一动:“我?” 云贞一愣,她忙挪开视线,小声说:“做、做梦的。” 她想把这件事糊弄过去,故作轻松一笑:“你别当真。” 陆崇却没有忽视她的反应。 他知晓她信鬼神,梦境也是如此,他似乎明白,自她进侯府后,心中的症结,他道:“我不会轻易评价他人。” 云贞耳中,猛地爆出一声长长的鸣叫。 这样的气温里,她肩膀竟轻轻抖着,牙齿细细打颤。 是了,陆崇的性子,怎么会随意评判旁人,定是那人做了什么事,让他觉得是灾祸…… 而陆崇手掌握住她的肩膀,又说:“若果有一日,我口出‘灾祸’二字,或许不是我认为你是灾祸,而是我在自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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