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卒却眼观鼻鼻观心,不作回答。 丫鬟方又要呵斥,妇人按住她的手。 二人朝不远处瞧去,只看那穿着绯红常服的男子,坐在高头大马之上,他俊目中幽暗,酝着冷冽清霜,道:“京畿之地,岂容放肆。” 丫鬟连忙低头。 妇人面色变了变,半晌才说:“陆表舅……实则也没旁的事,我们这就走。” 云贞现下是陆崇的正妻。她们再如何,也不会蠢到与陆崇硬碰硬。 妇人虽有几分不甘心,却不得不就此作罢。 那镇国公府的马车,终于离开槐树巷子。 冯氏扒着门框,长长吐出一口气看,她这才发觉,初夏中,自己出了一身冷汗。 陆崇下了马,掸掸衣袖。 雨山牵过马,朝看热闹的街坊道:“没事了啊,没什么大事,诸位请回吧!” 冯氏把云贞当女儿疼,对女婿也热络,见陆崇该是从衙署来的,她问:“七爷,吃茶不?” 陆崇道:“不必,我今日来,也想知道此事。” 冯氏:“什么事?” 陆崇:“贞娘的身世。” 冯氏这才知道,原来那国公府老夫人,先前见到云贞,就失态过。 七爷心细如发,自是有所怀疑,果然,那国公府这就找上槐树巷子。 冯氏捏着茶杯,想倒水,摸摸茶壶,空的。 她抿抿唇,半晌,才说:“我知道的,也不多。” 她到云贞母亲身旁时,云贞母亲早已怀孕,只知道,云贞母亲,是在寺庙,遇到她的父亲,那是个贵公子。 当年,贵公子身子弱,在广宁的佛寺清修,却逃离佛寺,在山里遇到云贞母亲,他欺瞒她,自己是山中猎户。 云贞母亲信以为真,与其拜为夫妻,方有的云贞。 只可惜,很快,随着贵公子家人的到来,谎言被拆穿。 冯氏:“我只知,那是一户高门,瞧不起她亲娘,她是个奇女子,不会顾影自怜,而是抽身离去。” “再往后,我也不清楚,万没想到,当年在广宁相遇的公子,原来是京城镇国公府……” 陆崇背着手,望着天上月色,说:“国公府十一爷,自幼体弱多病,京中大师断言,需得入佛寺清修十年,破妄障,方可活过弱冠。” “他额间,亦生一点红痣。” 这些,还是前两年,陆崇在找京城中,有胭脂痣的姑娘,知晓的旧事。 那几年,因广宁的佛寺更灵,为保幼子长寿,国公府老夫人着十一爷远赴广宁清修。 冯氏:“那,那他现在?” 陆崇:“永兴十三年走的。” 永兴是隆平之前的年号,冯氏掐指一算,云贞方两岁,他就没了。 冯氏:“造孽啊。” 她还怕云贞那不知名的父亲,突的出没,来领走云贞,可他竟也撒手人寰。 想必,镇国公府老夫人也十分想念十一爷,才会着人去江乐县查一遍,又找到她头上。 这么多年,冯氏拉扯云贞长大,云贞受过多少委屈啊,两只手数不过来。 冯氏用力咬后槽牙,大叹:“你们不知道,贞娘以前多艰难,如今日子好过了,公府就来认人,哪有这种道理!” 越想越怄火,冯氏:“我不想让他们认贞娘回去,当年他们把她亲娘赶走,如今,要认回贞娘,把贞娘当什么了!” 陆崇沉默了一会儿。 须臾,他道:“总有一日,她会知道真相的。” 纸包不住火,镇国公府势在必得,瞒不住一世。 冯氏擦眼泪:“那她得多伤心。” 陆崇眼睑微微一动。 冯氏知道,按陆崇的性子,定会快刀斩乱麻,当断则断,这是他在官场历练出来的习惯。 他一定不能理解,她为何不想让云贞知晓。 冯氏也不好再为难他,只说:“既如此,那在镇国公府找上门之前,还望七爷,将此事保密。” 陆崇颔首:“嗯。” ... 处理完手头事务,陆崇回到静远堂,已经很晚了。 屋内,有一股淡淡的桂花香。 陆崇没有点灯。 他撩开床幔,云贞侧躺着睡,天气热,她把头发编成一股,放在颈侧,眉眼漂亮恬静,带着没有忧虑的纯真。 自从嫁进侯府,她步步小心,侯夫人对她三分好,她便巴不得回七分。 侯夫人口头为她出口气,她就想着,缝里衣给她。 她的心那么纯粹。 陆崇垂着眼,手指轻轻将她鬓角的发丝,梳到耳后。 指尖既轻又柔,顺着耳廓,拂过的弧度,刹那间,融化男子眸底的冷清。 好一会儿,陆崇方直起身,轻放下床幔。 到前堂,陆崇叫来雨山:“明日一大早,着人去长春堂传话。” “镇国公府的拜帖,一律不接。” 而此时屋内,云贞突然睁开眼睛,双眼圆溜溜的。 她喘了口气。 吓死了,这回装睡,好像成功了?竟然成功了? 她翻个身,伸出手,别耳际的头发,似乎还能感觉到男人的指腹。 一抹绯红,也爬上耳尖。
第六十八章 ◎我知道,这于礼不合。◎ 长春堂。 “不接镇国公府拜帖?” 王嬷嬷给侯夫人剥葡萄, 她也有点惊讶:“那国公府老夫人,只是两句不敬, 就叫七爷如此不喜。” 七爷何其珍重夫人。 自然, 后半句话,王嬷嬷憋在心里没说。 侯夫人还算了解陆崇,说:“阿崇不会意气用事,应当不止因为那日的事。” 只是, 应该也不是朝廷相关的事, 否则陆崇会明说。 可镇国公府上门来, 侯府还能把人赶走? 王嬷嬷:“就不接拜帖, 她们实在是无帖上门, 咱也没办法。” 侯夫人同意:“是了。” 没两日,镇国公府果然派人送拜帖, 要来侯府一叙,侯夫人以自己夏乏无力为由, 推拒了。 无果, 又两日, 镇国公府递请帖, 言明请大夫人、二夫人、五夫人和七夫人,去镇国公府品茗。 秦淑慧和另外两个夫人, 都去了。 当镇国公府的人问起云贞,秦淑慧推诿:“七弟妹这两日有些不舒服,就没出门。” 一来二往,侯夫人和秦淑慧,都猜测镇国公府和云贞, 有什么过节。 不过, 她们也是人精儿, 陆崇护着云贞,她们也向着自家人,与云贞日常相处,没叫她察出端倪。 五月初三。 临近端午,云贞着喜春锦绣摘了些箬叶,分批用清水浸泡,打算明日亲手包些粽子,后日送到各夫人房中去。 今年是她嫁过来第一年,着实要用点心,而且她也技痒。 喜春掰着手指数:“每位爷有四个粽子,我们这里一共有一、二、三……好像多了四个。” 云贞笑道:“你漏算二房了。” 喜春:“还要送给他们啊?” 云贞:“是啊。” 亲戚就是这般,大房二房分家之前,表面关系融融,哪有一下就彻底断了联系。 姜香玉可以不和她们往来,她作为弟媳,礼数还是要尽到的,而送粽子,对她来说,不过是顺手的事,却能让陆崇好做些。 她现下对这些世故,心里明镜似的。 喜春嘀咕:“能下泻药吗?” 云贞好笑:“你啊。” ... 第二日,云贞、喜春、锦绣、锦屏和柳叶,五个女子围坐一圈,一边包粽子,一边说着话。 陆崇跨进静远堂时,先听到笑声,再嗅到粽叶飘香。 紧接着,他的眼眸里,倒映出不远处,坐在女子堆中的云贞。 怕头发掉到粽子里,她头上系着青色布巾,遮住发髻,却更显芙蓉面娇媚,双眼灵动,笑意盈盈。 她倏而抬眼,见着他,唇畔牵起的弧度,比空气中蜜糖滋味还要甜。 陆崇脚步微微一顿。 这要是叫星天和雨山瞧见,大抵要扶扶下巴,从前,静远堂绝没有这种动静。 见陆崇进门,喜春和锦绣几人站起身。 行过礼,锦绣突的开口:“七爷,我们在包粽子,七爷要不要猜猜,夫人包的是哪些?” 锦绣是斗胆提议的,新婚该是蜜里调油,不过,她和锦屏总觉得夫人和七爷,好像还差点火候。 需要点更契合的事。 于是,说完,她给陆崇使了个眼色。 她们包的粽子,放在身后的竹编扁簸箕里,分成五堆,每堆八个,仔细一看,只有细微不同。 云贞斜乜锦绣一眼,她心里没底,陆崇哪会知道,哪些是她包的。 而这样的猜测,对他而言,有什么意思,她还没开口,就看陆崇走过来,当真端详起哪五堆粽子。 他真的要猜。 云贞的心提到嗓子眼,她在心里组织话头,等等陆崇猜错了,她要怎么说,才能让场面没那么难看。 不过小片刻,陆崇指着其中一堆粽子:“这个。” 锦绣拍手,喜春高兴地说:“没错了,这是夫人包的!” 云贞突的松口气。 她抿着嘴唇,轻轻一笑。 喜春又问:“七爷是怎么猜对的呢?” 云贞这口气松早了。 锦绣几人也是一梗,锦绣不清楚,自己递的眼色,七爷有没有看到,但不管如何,总不能让七爷说是她给的提醒吧! 却听陆崇说:“夫人绑结,喜欢用双套结。” 云贞一愣。 锦绣拿起云贞包的粽子,对比了一下,果真只有云贞包的粽子,是双套结。 而此时,陆崇又问云贞:“弄好了么,到饭点了。” 云贞说:“好了。” 她在一旁的铜盆洗过手,叮嘱喜春和锦绣,把粽子煮一煮,明日就再按照馅料,送去各夫人那。 最后,她提着裙子,走到陆崇身边,陆崇等她朝前走出一步,才迈开脚步。 云贞侧首,问了陆崇什么。 得了回应,她忽的眨眨眼,似有些难为情,挪开视线。 锦绣远远望着他们离去,长出一口气,对锦屏说:“姐姐,是咱们想错了,我还以为,七爷对夫人太过客气。” 锦屏回:“是啊。” 若只有客气,怎么会留意到这么细的事。 喜春抱起簸箕,嘀咕:“怕什么,七爷要是不喜欢夫人,我把这些粽子都吃了。” 她说话直接,几人有些害臊,推搡着:“嘘,别那么大声!” ... 云贞跟在陆崇身边,她比锦绣喜春她们还好奇,陆崇为何知道她喜欢打双套结,便问:“大人怎么知道我……” 陆崇垂眼,缓声道:“你给母亲做的里衣,就是打双套结。” 她眨眨眼,“哦”了声,又说:“大人观察细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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