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扑到那人身前,先去掀他的眼皮,而后飞快地解开发带捆住他尚在出血的血管。 身边渐渐围了三三两两的路人,执柔正在拿帕子堵住那人的伤口,他却挣扎着醒了过来,他定定地看着执柔,像是要将她的模样记在心里,口中断断续续:“救我……我不能死……” “你不会死的。”执柔按住他乱动的手,“听我说,呼吸。” 离她五步远的位置,齐楹亦背对着阳光,静静地站在风里。看不见她的五官,只能闻见风中血液的腥膻。 执柔如水一般的声音穿云破月,如同春风拂过山岗。 第一次听说薛执柔这个名字,是因为她被太后赐了白绫,几乎没救回来。 再后来,便是在阳陵翁主门前,一个刚死里逃生的人劝阳陵翁主好好活下去。 齐楹知道,这个女人有着世间最柔软的双手,她曾用这双手引他登上青檀塔,此刻亦在用这双手搭救别人的性命。 眼泪不是她的武器,但温柔是。 那一刻,齐楹的心中第一个念头便是: 幸好她活着。 而不幸的是,他却看不见她。 早已习惯黑暗的齐楹,真的很想在此刻看一看她。
第16章 那人的伤势虽重,好在未曾伤到什么要害。 齐楹命人将他送到医馆里去,顺便留了些银子。这是执柔的善心,可她身上没有钱。 救了人,她不多话,只用手轻轻拉他的袖子,怯怯地叫了声微明。 到底还是需要他来善后。 齐楹无奈地掏了银子,执柔立刻开心起来:“您菩萨心肠,好人会有好报的。” 好人有好报? 这话齐楹听了便觉得失笑。 执柔身上的血腥味很重,她在马车上刻意离他远了些。 适才已经洗过手,执柔的长发没了发带,便只能披散在肩头。 宛若绸缎,漾开一圈鸦色的光辉。 细碎的风吹过,一缕发丝恰好拂过齐楹的手指。 “你的发带呢?”他问。 “给他止血用了。”执柔轻声答。 上面染了血,的确是不能再用了。 “看来只能今日给你了。”齐楹轻轻啧了声,“原本还想再等几天的。” 他的手指着马车上的多宝阁:“上头有个盒子,能不能劳烦你帮朕取下来。” 执柔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当真是放着一个楠木漆盒。 盒上不曾上锁,齐楹话中有笑:“你来打开瞧瞧。” 是一对点翠金钗,形似蝴蝶,各镶嵌了一枚东珠。 珠箔鸟翩,光华澹澹。 “臣妾……”执柔抿唇,“臣妾不会用这个。” 她平日里鲜少戴这些复杂首饰,就算是用了,也总得有三四个侍女来替她梳妆。 齐楹一哂:“是朕疏忽了。” 他修长的手指捻起其中一根,金光摇荡:“坐过来,朕帮你。” 执柔垂眸看向自己沾了血的裙摆,小心折起脏污的地方,向齐楹的方向挪了挪。 一只手掬起她左肩上散落的长发,轻轻在指尖绕了个圈。 空气里有些热,叫人昏昏沉沉起来。 他的手法分明是生疏的,稍不留神便扯断了执柔的一根头发。 她小声吸了一口气,齐楹的手便顿在了半空。 “上回替人绾发已经是十几年前了。”他叹息着摇头,细碎的发丝擦过执柔的脖颈与脸颊,明明只是坐着不动,就莫名叫人心猿意马。 “弄疼你了,抱歉。” 十几年前,那时齐楹几岁,五岁还是六岁。 知道她在疑惑什么,齐楹换了个角度替她簪入金钗:“是为我母后。” 一对栩栩如生的金色蝴蝶点缀在执柔的乌发间,齐楹抬起手指轻轻碰了碰:“似乎不算太糟。” 马车中没有镜子,执柔下意识抬手去摸。 两个人的手便在此刻碰触到了一起。 细腻光滑的青丝,冰凉华丽的金钗,还有女子柔软的指腹。 执柔下意识想收回手,却被齐楹抓握住,他握着她的指尖,引着她向发间探去:“你可喜欢?” 其实早在他们成婚前,执柔便设想过,她和齐楹到底会走向什么结果。 最有可能的便是如齐楹昔日所说的那般,算不得什么举案齐眉,或许是相互戒备,亦或是他将她弃之如履。 他们二人之间怨偶天成。 若她是齐楹,也绝不会允许自己接纳这样的女人。 所以面对齐楹的疏远与戒心,执柔早可以做到照单全收。 但有太多次,齐楹对她伸出手来。 她却第一次感受到了恐惧。 这许多年来的宫闱泅渡,她唯一能做的便是守好自己的心。 不论是慈悲心,还是阻绝情爱的心。 她与齐楹之间,早已注定了结局。 她不能动心,齐楹也不能。 又或许这男人,三分真七分假,谈笑之间运筹帷幄,似假实真。 “陛下。”她唤了声。 可当齐楹偏着头问她怎么了,她却又说不出话来。 “这么说,便是不喜欢了。” “不……不是的。”执柔深深吸了口气,“快进八月了,不知尚太傅家的女郎是哪日入宫。” “少府监收拾出了几处宫殿,住在哪,怎么住,还得听陛下拿个主意。” 齐楹的手悬在半空,一室旖旎缓缓破碎消融。 片刻后,他轻轻松开了她的手指:“下个月吧,朕还没有想好。” 说话间,马车已经驶入章城门。 巍峨高深的宫阙压抑且逼仄。 齐楹靠着迎枕沉默不语,好像又重新变成了新婚那夜,那个疏离遥远的君王。 她在提醒他的同时,何尝不是在提醒自己。 执柔在椒房殿外下了马车,踩着车凳时,她忍不住回头望向齐楹。 明明他眼上的丝绦遮住了半张脸,她却分明感受,那张一半浴着灯火的脸上,带着难以言状苍凉与悲伤。 “薛执柔。”他突然开口。 没等她回答,齐楹继续道:“朕做不到。” “什么?”她问。 齐楹却笑:“没什么。” 听着她浅浅的脚步声渐渐走远了,齐楹胸口一阵刺痛,他缓缓躬着身,伏在了案几上。 尚存曾说,皇后心肠慈软,陛下何不以此利用她。 齐楹不知道自己方才那句“做不到”到底在说给谁听。 只是一瞬间,一种陌生的疼痛在凌迟他的理智,齐楹手握成拳,指甲刺入掌心。 薛执柔。 这个年轻的女人太过美好、太过芬芳,以至于他常常会忘记。 她的身份不仅仅是大裕的皇后。 他的人生宛若幽微的风中之火,合该任由他熄灭在这盛世的余晖里。 * 一连数日,齐楹都没再去见执柔。 进了八月里,天气渐渐冷了下来。 因着快到中秋了,齐楹专程去了一回昆德殿。 大长公主正在抄经,齐楹没有打扰,在偏殿里等了小半个时辰。 待她抄完经时,已经过了正午。 “陛下来了。”齐徽在齐楹对面跽坐下来。 “再过十来日便是中秋了,朕来看看姑母。” 昆德殿位于未央宫最北,本就是个少有人来往的地方,再加之大长公主生性冷淡,不喜与人结交,故而这里愈显安静冷僻。 “陛下和过去不一样了。”齐徽端着茶盏,安静地打量齐楹,“哪怕在北狄时,我也常常能想起陛下幼时的样子。” 齐楹的话不多:“一晃十数年,哪有一成不变的道理。” 他脸上没什么笑意,脸色也不太好,人看上去分外疲倦。 齐徽默默地盯着他看了一会,才开口:“薛家那个女孩,陛下是怎么想的?” 空气彻底安静下来,连风声都听不真切。 齐楹笑问:“姑母在说什么?” “薛执柔。”齐徽并不喜欢打哑谜,“你有什么打算?” “她是大司马要朕娶的人。”齐楹缓缓道。 “我知道。”齐徽看不见他的表情,却仍能洞悉他的心思,“你是我养大的,从你七岁开始便跟在我身边,微明,你心里想什么,我就算猜不出十分,也能推敲出一二。你如今已是天子,你喜欢谁、爱重谁,万万没有我插手的道理。只是薛执柔,她是薛伯彦的侄女,单这一条,你把感情投到她身上,便是错的。” 她的声音虽不尖刻,却在萧索的空气中弥漫开来。 “她叔叔杀了多少齐氏宗亲,而有朝一日他若兵败被俘,你又岂会心慈手软放他生路?等到了那一日,你又该如何对待薛执柔?” 家仇国恨。 轻描淡写四个字,宛若大厦骤然倾塌,淹没他心中本不该有的心思。 若站于青史之上,不论向后还是向前,唯有情爱二字,轻若鸿毛。 “姑母。”齐楹突然开口,“朕或许,有一日可以不当这个皇帝。” 齐徽似乎笑了一下,她说:“若陛下不是皇帝,那么薛执柔要嫁的人,便不会是陛下。” 像是一把不甚锋利的匕首轻轻刺破皮肤,不至于痛彻心骨,却好似在一颗一颗地渗出血珠子。不单单是因为齐徽说的话,也是因为齐徽话里话外的生疏与薄情。 “姑母。”齐楹轻轻舒了口气,“姑母心里在怨朕。” “不敢。”齐徽的声音平静,“中州日渐陷落,北狄人秣马厉兵,枕戈待旦。大裕重臣们占山封泽,圈占土地。陛下理应外修兵事,内肃朝纲。陛下心里装着的,应该唯有天下,一时感情与江山社稷而言,实乃不值一提。” 未竟之事太多,而一时的情爱,太轻太轻。 * 走出昆德殿时,天光正盛。 秋日的风已经带着寒意,不过才一个月的光景,便从酷暑重回寒秋。 他有意克制着不去见她,她便果然知情识趣。 元享立在肩舆旁边,轻声问:“陛下,咱们去哪?” 今日尚未传召过大臣,承明宫里还积压着许多本奏折。在与薛伯彦的斡旋鏖战间,齐楹常常只觉分/身乏术。 云影落在砖地上,留下一个缠绵旖旎的影子。 “椒房殿。”他终于说出了这三个字。 椒房殿分外安静,却玉倚着廊柱打瞌睡,齐楹来时竟无人发觉。 奴才们都守在殿外,唯独齐楹自己走到了正殿门口。 他抬手敲了敲门。 无人应答。 他浅浅蹙着眉心,叫她的名字:“薛执柔。” “薛执柔。” 齐楹屏息去听,仍不见动静。 几个念头自他脑中几番闪过,电光石火。待齐楹回过神时,他已经用肩膀将门猛然撞开了。 疯了,他定然是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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