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柔接过这条新的,齐楹已经抬手将脸上的丝带开解下来。 这套动作行云流水,他没有刻意避她,执柔第一次看清齐楹的脸。 冷冽的眉弓下,一双山色空蒙的眼。 星垂平野,平湖秋月。 晚风拍窗,他对着她伸出手,露出掌心的那条丝绦。 齐楹长着一双浓黑的眼睛,睫毛向下垂着,这模样看着却叫人不觉得清冷疏远了,无端多了一二分温润平和。 看惯了他戴着丝绦的样子,这幅模样当真叫执柔愣住了。窗户外是才挂不久的新式样宫灯,他们二人临窗站着,齐楹的脸便时亮时暗,眼眸空寂似雨落寒山。 他低道:“太亮了。” 执柔愣了一下:“亮?” “只是觉得很亮,房间里哪怕只点一盏灯,亦觉得刺眼。” 他并不催促,只半靠着墙,好去避一避光:“若灯照得太多,便会想要流泪。” 执柔走到他身侧,重新将丝绦系在他眼上。细密的丝线,在她指尖打了个结。 齐楹仍保持原样的姿势停在原地,执柔望向他时才发觉他的衣摆上亦沾了血迹,颜色已然暗沉,血泪一般,越想忽视,越下意识想要多看几眼。 他俩没再提及元享,执柔却知道他心里放不下。 “元享那边,我会去看的。”执柔意识到忘了用自称,下一句想补上:“臣妾……” “这儿只有你和我。”齐楹将手轻轻落在她的发上,“该叫我什么?” 他的手指摸到了那对金钗,钗尾点翠,下悬了一颗东珠。 指尖轻轻一碰,两枚东珠便碰在一起,叮咚有声。 两人的影子落在白墙上,被烛光照得轻轻摇晃。 “微明。”她叫了他的字。 齐楹无声莞尔。 执柔知道他心中必不是现在面上这般云淡风轻,可她桎梏于深宫,在许多事情上,并不能和他说上两句话。 齐楹走到书桌边,桌上放着三摞纸,他从第三摞里抽出一张纸:“能不能替我读来听听?” 执柔踩着地衣也走到檀木桌旁,接过了齐楹手中的纸。 “汉之西都,在于雍州,实曰长安。左据函谷、二崤之阻,表以太华、终南之山。” 西都赋。 赋中盛赞的是长安城的富丽与辉煌。 “雕玉瑱以居楹,裁金壁以饰珰。你说,高祖开国之时,几百年前的长安,当真是如此么?”打更声遥远地传来,风声夹杂着丝丝细雨,齐楹靠着紫檀桌,笑着说话。 像是询问,却又没指望她会作答。 “往后也会是这样的。”执柔还是开口了。 “如今才知道,原来女人也是会骗人的。”他对着她招手,“来我身边。” 今夜没有帝王将相,齐楹亦没有穿朝服。 干净清冷的人,笑意盈盈地在同她叙闲话。 不知他是想到了什么,是想开了,还是想不开。 执柔走到他身边,齐楹便将身子倚向她。 “好累啊。”他笑着将下颌落在她肩膀上,没有用十成力,虚虚地贴着:“江陵现下在齐桓手上,你想回家去也不容易。” “不过我觉得,用不了多久你就能回去了。” 不知道齐楹的意思,到底是他与齐桓谁胜谁负。 执柔听罢摇头:“家里已经没人了,父亲战死后,母亲也病逝了。我是独女,自此便养在了大司马膝前。” “同我讲讲,江陵离长安这么远,你是怎么来的?” 这都是十几年前的事了,许多细节都已经模糊。 “先是坐船,臣妾记得江陵渡口旁边铸了一尊海女神像,臣妾启程那天,江上雾气昭昭,唯独却能瞧见这一尊铜像。过了江便换了骡车,走了两个月,快到长安时又改换了马车……” “就你自己?” “还有却玉。”执柔轻声说,“过江时没带足干粮,我们两个女孩儿又不敢露财,饿了就只顾喝水。那时候,臣妾还会苦中作乐,说到了长安,要将全长安的馆子都吃个遍。” 齐楹轻笑出声:“之后呢?” 之后便进了大司马府,出门都不是件容易事。 再后来,便被送进了未央宫。 不是个动人的故事,齐楹捏了捏她的肩膀:“都说江陵水草丰茂,等日后,你能重新回江陵去,记得替朕多看看。” 回江陵去。 不像是许诺,倒像是期许。 他重新又用回朕这个自称,有意在强调着他们二人间的天差地别。 齐楹似乎亦在盼望着,齐桓能早一天率着千军万马,挥师过江,一统六合。 执柔看不见他的眼,却知道他眼中必然了无生意。 他仍倚着她,执柔看着自己肩头那个男人的发顶,轻声说:“陛下为何不和臣妾同去呢?” 风声呜咽,齐楹直起身子:“若朕当真成了亡国之君,自然是要以身殉国了。” 他人在笑,说得很坦然:“好了,不说这个了。” 执柔不喜欢看他这么冷清的笑,她仰着脸说:“元享不会死的。” 他是齐楹的心腹,杀了他,便等同于和齐楹撕破了脸。薛伯彦不会做这种事,至少现在还不是和他割袍断义的时候。 “朕知道。”这个道理他也不是想不通,“朕不方便去看他,你若得空,派人替朕瞧瞧,给他些银子。等他伤好了,送他出宫去吧。” 执柔许久未语,齐楹舒展了一下酸胀的脖颈,莞尔:“你瞧,和朕走得太近,便是这个下场。” 这话像是警告。 此前他们二人之间或许有过一两回逾越,可齐楹如今愈发冷静自持。哪怕现下二人近在咫尺,亦像隔着万水千山。 外头走来两个小黄门,对着齐楹叩头行礼:“陛下,我们都是大司马派来服侍陛下的人。负责陛下的一应饮食起居。” 执柔抬起眼睫,发现齐楹已然换了一副神情。 冷淡漾开在他唇角:“你们可识得字?” 那两人眼观鼻鼻观心,齐齐答:“回陛下,不识得。” 齐楹虚抬了抬手示意他们都下去。 脚步声远了,最终消失在了摇动的帘子后面。 齐楹的指尖落在紫檀木桌上,那里放着堆成小山一般的奏折,还有几卷散落的竹简。 于帝王而言,这些太过平常,但对齐楹来说,已是莫大的奢侈。 宜德圆砚里还凝结着没有干透的墨汁。 齐楹用指节敲了敲桌子,神情泰然自若:“你瞧,自今日起,朕便彻底瞎了。” 薛伯彦想要的从来都不是元享的命。 他想要的,是齐楹的那双眼睛。 而齐楹此刻站在承明宫的灯光最暗处,像是作壁上观的局外人。 执柔走近他,与他平视,像是要透过他脸上的丝绦,看进他眼眸深处。 “我能做陛下的眼睛吗?”她轻声问。 齐楹的眉心浅浅蹙着:“什么?” 于是执柔把话又重复了一遍:“臣妾可以做陛下的眼睛。” 灯火泼洒在她身上,她的眼底生出一丝粲然的光辉。
第20章 齐楹像是听到了一句好笑的话,他伸出手,掬起执柔脸侧的一缕青丝,绕在自己的指尖。 “不要说傻话,也不要做傻事。”齐楹松开手,那缕秀发就像是流沙般流逝在他指缝里。 “小姑娘太年轻,不知道爱惜着自己的性命。” “做朕的眼睛,可不仅仅是读西都赋这么简单。”齐楹抬起手,指向窗外的丹墀。那里正来来往往四五个小黄门,提着水桶,想要冲干净汉白玉石阶上的血渍。 雨打疏叶,渐渐沥沥。 齐楹从桌上随手拿了本奏折,递给执柔:“这本是才递上来的军情,你来读读。” 檐下的雨水惊了两三只小雀,夜色浓稠得化不开。 执柔双手接过,目光扫过第一行,就微微一惊。 “乐平王十万之师,自攻破濠州之日起,连屠三城,死伤者不可尽数……” 屠城。 执柔的声音越来越低,齐楹笑问:“怕了?” 虽然已经坐到皇后的位置上,说到底,执柔也不过是个才十七岁的年轻女孩。如花朵般奉养着,何尝见过人间的烽火燎原。 她咬着牙继续往下读:“中军王孝文战死、左将军伏平重伤、屯骑校尉杨忠被俘,首级已悬于濠州城墙之上。” 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读完的,短短几十个字,她读得额上起了冷汗。 她的呼吸声比以往更急促,齐楹将奏折收回来,指着凭几说:“上头有茶壶,你自己倒水喝。” 壶里是香片,花香盈齿。喝了却又不足以静心。 空空荡荡的大殿里连一个奴才都没有。 “大裕的积弊日深,不论是谁,都无法匡扶衰微之势。”齐楹平静说完,将手里的奏折丢进了炭盆里。 火苗舔舐着泛黄的纸张,一缕轻描淡写的烟在执柔眼前散开。 齐楹扶着桌子咳了两声,背过身去:“你回去吧,没事不要过来了。” 执柔没动。 “你啊。”齐楹仍背对着她,语气中颇有几分无奈,“还要朕怎么同你说明白。薛执柔,朕不想屡屡叫你看见自己难堪的模样,你这回可听懂了?” 听懂了,却也不尽然。 “陛下。”执柔唤了一声,“臣妾不觉得陛下难堪。” 消沉的光下,齐楹平静地转过身来:“那你记不记得朕也同你说过,死生祸福,各不相干?” 执柔生得一张鹅蛋脸,眼睛又黑又圆,带着一股子执拗:“若陛下不拿臣妾当皇后看,那么臣妾还是大裕的臣子。” 她试探着去拉齐楹的袖子,他却轻轻抽开了手:“你的主君在益州,不该是我。” 相识这么久,头一回这样不欢而散。 执柔被他三言两语间堵得说不出话来。 她咬着自己的下唇,袖中的两手交叠在一起,像是她乱糟糟的心思。 一个小黄门立在帘后说:“尚太傅到了。” 执柔蹲身道了个福:“臣妾回去了。” 齐楹没说话,她便踅身向外走,心乱如麻,一时不察险些被门槛绊倒,小黄门赶忙扶了她一把,替她打帘:“娘娘慢行。” 尚存在丹墀上同执柔打了个照面,她一如过去对着他微欠了欠身子。而后扶着侍女的手走下了汉白玉石阶。 进了承明宫的门,乍一看,内殿里竟没有一个人。 尚存往前走了几步,越过紫檀木长几,才看见齐楹正半跪下来,在地毯上摸索着,似在寻什么东西。 “陛下找什么呢?臣帮您一起寻。”他不禁出言询问。 齐楹缓缓站起身,摊开手掌,他的掌心里是一只翡翠耳坠。光润明亮,莹然生光。 “来人。”他将耳坠交给小黄门,“去给皇后送去,说她东西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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