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根又一根,从指尖擦到掌心。 执柔的目光落在自己的手上,他们两个人的手隔着一层布,好像有了这层巾栉,一切都显得心安理得起来。 “不问问朕想同你说什么?”擦完了一只手,齐楹摊开掌心,示意她将另一只手放上来。 执柔的睫毛在灯下微微颤着,咬着嘴唇却没有开口。 “朕说了实话,你不要生气。”齐楹没有强迫,把帕子折好了放到凭几上。 他的手生得格外漂亮,骨节分明,远处的烛光落在上面,在地毯上落下一个宛若蝶翅舒展的影子。 执柔的心却随着他的动作惴惴不安,一口气悬在喉咙里,上不来又下不去。 “这场傩仪,朕小时候看过,用这里看的。”他抬手指了指自己被丝绦覆盖着的眼睛。 “所以方才演了什么,朕还能记得一星半点。”他微微仰着脸,似在感受着烛火的亮光。 他主动提起了自己的眼睛,执柔却不敢顺着他的话去说。 人总有不想提及的东西,譬如她的故乡,再譬如说齐楹没有颜色和生机的世界。 “朕虽然看不见,却不代表朕什么都不知道。” “薛执柔,你知道朕是什么吗?” 傀儡。 一个词语呼之欲出。 齐楹对着她无声弯起唇角:“方才那一折傩戏,里头也有这样的故事。譬如说是巫蛊傀儡,总得有另一个人提着根游丝一般的线,那人进一分,傀儡也跟着进一分。” “线断了,傀儡便死了。” 半开的锦支窗吹进一缕风,骤然吹灭了一盏灯。 椒房殿内烛火摇摇,齐楹的脸明明暗暗。 “所以,不要问朕的心在哪里。”齐楹扣住执柔的手,将之拉至自己的胸前。 隔着华美的衮服,执柔的手指贴着齐楹的胸口。 玄色龙纹鳞鬣峥嵘,金线像是密密匝匝的网。 齐楹的心跳声依稀停留在她指尖,像是纷乱的雨声,执柔不安地蜷起手指。 “有些话,因着朕的身份,朕不能说。”他的手掌按在她的手背上,有些冷。 “别和朕生气了。” 他俩便这样维持着同一个姿势,不知道这样过了多久,执柔低声开口问:“怎样,都不能说?” 齐楹笑了,笑容有几分孤单:“朕希望能有说出口的那一天。” 他缓缓松开了执柔的手:“想到了两阙诗。想不想听听?” 不待她作答,齐楹一手轻敲凭几作节拍,一面轻声哼唱起来。 “青青陵上柏,磊磊涧中石。”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 * 出了椒房殿,齐楹在夜风里站了许久,他将手摸向自己腰间,那里佩戴着一枚香囊。 香囊里,是一根女子断了的青丝。 元享看不下去,终于说:“恕属下多句嘴,陛下其实……大可今朝有酒今朝醉。不为别的,只图自己高兴。” “元享啊。”齐楹今夜亦饮了酒,心情却还不错,他扶着元享的胳膊走下台阶。 “她有干净清白的心,而朕没有。”他停了停,又说,“朕的寿数或长或短,可朕总得让她能好好活下去。” “情爱二字,轻若鸿毛。” * 过了中秋不久,尚令嘉被册封为婕妤。 这是内宫的一件喜事,执柔另外送了不少东西给她。 齐楹没有召幸她,却也赏赐了一些东西,各自相安无事。 大长公主却频频喜欢传召尚婕妤,一去便是一下午。 执柔不喜欢打听别人的私隐,却玉忍不住抱怨了几番:“若说起来,娘娘既是正经主子,入宫也比尚婕妤更早些,怎么大长公主偏偏喜欢召见尚婕妤呢。” “与人相交总得讲求出一个缘字。”执柔才抄完佛经,把狼毫笔架在了云山笔架上,“大长公主和她投缘,自然见得多些。” “娘娘,听说了吗?”却玉压低了嗓音,“说是因为尚太傅,曾和大长公主有过那么一段过往。” 执柔鲜少听宫中的闲话,就算听了也只当没听。 阖宫正在传蜡烛,她抬起眼,看向窗外一层复一层亮起的灯火来,渐渐次次,宛若潮水。 人与人,到底是难逃情谊二字。 红尘中人,向来没人能免俗。 天气有些冷了,椒房殿里烧了几个炭盆。 银炭静谧安详地燃烧着,空气有些冷,哪怕披着氅衣,仍觉得泛着一丝细密的寒意。 西窗下栽种着绿萼梅,今年宫里的花草都长得不如往年,明烛高照,显得有些伶仃。 郑秦才从外面传完蜡烛回来,进了门便猛地跪下来。 “这是怎么了?” 他是入宫十几年的人了,老成又妥帖,不像是个容易被唬住的人。 郑秦身子有些颤,口齿还算是清晰:“大司马今日得知乐平王去了益州,在承明宫发了好大的脾气,奴才经过时当真被吓了好大一跳。” “六镇急报,乐平王亲率十万大军,起兵北上。昨夜已经攻入濠州,现下只怕快到麓州了。除此之外,北狄亦望风而动,数度侵扰大裕北境。南北夹击,粮草齐备,咱们若是接连败退,只怕要……” 四面楚歌。 执柔的心重重一沉:“陛下呢?” “承明宫如今全是大臣,外头的丹墀上也全是等着召见的人。只怕陛下和大司马几个昼夜都不能安枕了。”郑秦心里害怕,却又不敢声张,“娘娘,娘娘您说,咱们往后的日子该怎么过啊。” “咱们再愁也是没用的。”执柔扶着桌子坐在榻上,“你去命人做些吃的送去,天气冷,给在外面候着的大人们添几个炭盆,烧些热水泡茶。再开我的库房瞧瞧,账上还有多少银子能挪动,若是能凑够一千两,便替我交给陛下,说是我一点心意。” 她才入宫,身上攒下的银子不多,除去首饰,这一千两基本上便是全部身家了。 郑秦咬着牙说不出话来,却玉望着执柔,眼神中也有惧意。 “这事早晚也会传出去,可无论如何,你们却不能乱。”执柔心里已经打定了主意,“就算是他们手眼通天,打到长安怎么也不是一时三刻做得到的。且不说才打起来,许是还有洽谈的余地。” 这些话她说完自己都不能尽信,倒是郑秦和却玉松了口气:“还是娘娘说得在理。” 执柔做惯了仰人鼻息讨生活的人,如今也成了旁人的主心骨,她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郑秦犹豫了一下,又忍不住说:“只是大司马今日,罚了陛下身边的人。” 这个消息比旁的来得更真切更有冲击,执柔的手微微收紧,郑秦缓缓说:“就是那个叫元享的,此刻正在承明宫外受廷杖呢。” “多少?”执柔吐出一口气,“多少杖?” 郑秦艰涩开口:“八十。” 这是个近乎可以夺去一条性命的数字。 执柔站起身便向外走,却玉和郑秦一道拦着她:“娘娘要去哪?” 郑秦跪下来磕头:“都怪奴才多嘴,娘娘千万别去,大司马雷霆之怒,但凡有求情之人,一并重罚。” 元享和执柔本来没有情分可言,更甚至他对她心中有怨亦有恨。 但他是齐楹的一双眼睛,一根拐杖。 若元享死了,齐楹又当如何。 执柔站在椒房殿门口,抬眸望向寂静的穹庐。 云遮月,月遮灯。 “我不去承明宫。”她轻声说。 从椒房殿到承明宫,要经过徽华门。执柔走到徽华门边,终于停下了脚步。 站在这可以遥望那高耸入云的双阙,以及七十二阶之上的丹墀。 丹墀之上,人影攒动。铜鹤铜凤倒映着幽微的灯火。 听不见人声,只能看见高高举起再重重落下的廷杖。 却玉低声说:“他竟一声没吭。” 这种公然拉到众人眼前的行刑,要的无非是要威慑众人。 木质廷杖打在皮肉上的声音令人牙酸,唯独不见呼救求饶声。 青史几行名姓,北邙无数荒丘。 执柔看到了齐楹,他独自一人静静地站在众人之前。 昏昏昭昭,不见天日。 执柔好似又听到了那一夜,他哼唱的歌声。 “青青陵上柏,磊磊涧中石。”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 那时,他仰着脸,在煌煌灯下对她笑:“线断了,傀儡便死了。”
第19章 许是这男人平日里运筹帷幄的样子见得多了,以至于执柔忘了,他不过是局中的一环。 他是被时局困住了。 “为什么要罚他?”执柔问郑秦。 郑秦摇头:“大司马没说。” 那便是有不可言说的理由了。说到底,这一切都在薛伯彦一念之间罢了。 丹墀上的生杀刑罚停了,元享似是一块破布般被人抬了下去,台上众人不知又说了些什么,大臣们渐渐地都散去了。 他们出宫是要从定坤门走,不会经过执柔的徽华门。 齐楹一个人站在原地,待人声散去,他缓缓半跪下来,用手指轻轻贴到了砖地上。 鲜血早就冷透了,绵延在汉白玉石阶上,宛若雪中红梅。 他想知道地上到底有多少血,便只能这样用手一寸一寸地来摸。 执柔拎着裙子缓缓走上丹墀,离他越近一分,视野便愈朦胧模糊一分。 秋日里的风吹在脸上,带着血液的咸腥。 齐楹听出了她的脚步,缓缓抬起头来。 他唇边还在笑:“这回,朕只能求你了。” “你瞧瞧地上有这么多血,元享他还活得成么?” 执柔本不想叫他听出自己的哽咽,可当她垂眸望向齐楹时,眼泪便再克制不住,汹涌地溢出来。 他脸上仍旧看不出凄惶哀痛,甚至从始至终,唇角的笑容都没散去:“朕求你,说句话。” “能。”她点头。 “好。”他似是信了,“旁人说的朕都不信,你若这么说,朕便信你。” 齐楹缓缓站起身:“外面冷,进来坐吧。” 承明宫里乱成一团,几个小黄门在打扫正殿中纷乱的杂物,齐楹将执柔带回了自己的寝殿。元享不在,他独自洗了手,然后走到了执柔身边。 鎏金兽首的香炉里降真香的味道已经淡了,青色的缦帐垂落在屏塌侧面。窗边的酸梨木香几上放着一只双耳瓷瓶,瓶中插了两根松枝。这寝殿里清清冷冷,就连陈设的颜色都这般暗沉。 松香微微,齐楹平声道:“松枝是元享从你宫外不远处的凤凰松上折来的。” 他已经平静下来,手中拿着一根新的丝绦,茶青的颜色,上头细微处绣了两片竹叶。 “还得请你帮朕一个忙。”他如是说。 他脸上那条丝绦沾了土,半干不干地贴着皮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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