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将下巴缓缓靠在执柔的肩头,半垂下眼睫,声音低柔:“你先前说的,还作不作数?” 执柔的呼吸一顿,疑惑:“什么?” 齐楹的呼吸仍带了几分灼热。执柔有些忧心,又有着医家本身的恻隐之心,她抬了手,想要去贴齐楹的额头,却被他抓住,缓缓落在自己的双眼上。 眼睫轻颤,宛若蝶翅舒展。 他轻笑:“你说,想要做朕的眼睛,还作不作数?” 梧桐树的影子倒映在窗上,灿烂的金阳照得出叶脉的轮廓。团团的影子像是灯影戏,前朝时,灯影戏总是和鬼神串联在一起,说是能为死人招魂。如今已经流传到了民间,成了茶余饭后的消遣。 执柔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想到这些,只是在那一刻,觉得眼前的一切都像是灯影戏一般。 摇动的树影,窸窸窣窣的虫鸣,檐下的鸟雀。 “自然是算的。”她咬着嘴唇说。 肩上那人好似松了口气:“怕你不肯认,朕担忧了好一会。”他的手仍与执柔握在一处,齐楹弯唇:“口说无凭,你要给朕写下来。” 这句便是玩笑了。 见身边的那人没有反应,齐楹便抬起头来。 他的手指轻轻落在执柔的脸上,想要去摸她的表情。 上一回摸她的脸还是成婚那一晚,她对着他说了很多,在他看来不着边际的话。 让他对这个女人产生了一丝好奇。 再便是这回了。 他的指尖落在她的唇上,那片柔软的唇被她的贝齿咬得很紧。 “怎么,还是叫你为难了?”齐楹笑,用指尖把她的唇片解救出来,“你若为难,朕……” “陛下是愿意信臣妾了吗?”她的发问打断了齐楹要说出口的话。 齐楹的手再向上摸,那双圆圆的眼睛里有悬而未落的泪。 不知是何时氤氲起来的,连睫毛都黏在了眼下,虽然看不见,却猜得出她模样可怜,就连落泪都安静得没有声音,是会惹人心疼的。 他指尖才碰到她的睫毛,两滴泪便落在他指腹。 “你这样子哭。”齐楹叹气,两手按在她肩上,让她和自己平视。 千言万语涌上来,齐楹却不知道该如何让她高兴。 “对不住你。”他说了这四个字,两只手合拢在一起,把她的手握在自己的掌心里,“你愿不愿意给朕将功折罪的机会。” 执柔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落泪。 许多年来,禁中人人都不愿去相信她,这早就成了心照不宣的事。 太后和皇后的防备,她看破却不愿谈破。 齐桓的利用和犹疑,她亦照单全收。 薛氏女这三个字,将她画地为牢。 齐楹侧着头等她说话,依稀的天光照在他的乌发上,漾开一丝弧光。 执柔咬着嘴唇胡乱点头,齐楹感觉到了她的动作,抬起手,轻轻替她拭去眼角的那一滴泪。 “皇后的眼睛生得如此美,朕从此便目明心亮了。” 执柔没见过齐楹这么笑,似有如释重负,雪落空山。 他的笑意带着一丝含蓄和克制,或许还有更深的什么,执柔尚且看不穿、猜不透。 炭烧得似乎更热了,齐楹拿了帕子给她,叫她擦去脸上得泪。 齐楹桌上摆了三四本折子,他从中挑出一本:“你愿意为朕读一遍么?” 执柔应了,将红本的奏折接过,顺着念出来:“八月十七未时,尉迟明德联手乌桓王无何、鲜卑王丘伦联手攻入五原郡。虽旦夕破两城,但汉军已于夔郡破敌挽回败局,如今与尉迟明德成胶着之势。” “夔州郡守朕还记得。是建德年间赀选上来的人。”齐楹点了点桌上的纸笔,“你来替朕写。” “何熙擢升为虎贲中郎将,庞雄、耿慬擢为部都尉,点兵十万,前往夔州郡。” 执柔写罢,齐楹又拿来了第二本奏折。 写奏折的人是薛伯彦,字迹潦草,龙飞凤舞,她辨认得有些困难。 “廷尉左监方懿和收受贿赂,渎职卖官,私开赌坊,请上重辟。” 齐楹用手指轻轻点着桌沿:“方懿和。” 他尚在病中,人也消瘦,大有三分弱不胜衣的感觉。可到了裁夺政事上,眉弓处露出了淡淡的机锋:“此人是上任廷尉晏崇观举荐的人,朕虽没见过,却读过他的《论积贮疏》,倒不像是收受贿赂的人。刘仁在外头,你去叫他把方懿和从亭部提来。” 刘仁便是那个小黄门。 “晏崇观当年举荐的人有三位,如今只剩这一个了。”齐楹摇头,“朕愧对他。” “晏崇观?”执柔念了一遍。 “他是朕昔日伴读。”齐楹解释。 “那他现下在何处?” 齐楹没有抬头,轻描淡写:“黄土陇下,枯骨一具。” 又是无声的浩劫与厮杀。 一阵久久的沉默,刘仁说方懿和到了。 桌上放着的是齐楹覆目的丝绦,执柔拿起来替齐楹系好。 “劳烦你了。”齐楹对着她笑。 两人适才说了许多古怪的话,现下叫人觉得又近了几分,执柔莫名的脸上一烫,说了声没事,便躲到屏风后避嫌去了。 外头响起一阵脚步声,带着锁链相碰的声音。 “你是方懿和?”齐楹问。 “是。” “这本折子,你自己看看。”说罢他把奏本交给刘仁,让刘仁转呈给方懿和。 方懿和身上带着锁枷,双足亦挂着铁链,他盯着脚边的奏本缓缓道:“臣只求速死。” 他跪在地上,头却仰起:“无论上面写了什么,方懿和都认罪伏法,只求陛下给臣一个了断。” 这声音听得有些耳熟,执柔还在忖度此人的身份,齐楹已经开口了:“北街七巷,你当街遇刺,险些命丧当场。如今到了朕面前,许你一个伸冤的机会,只此一次,过时不候。” 执柔猛地想起,此人分明是她曾在北街救过的人。 方懿和眼中露出一丝警惕:“陛下如何得知?” 齐楹平淡道:“执柔。” 执柔只得从屏风后绕出,方懿和眼中神色变换过几轮,口中喃喃:“难怪……难怪……” “朕知道你们方家,世代行律。你是晏崇观举荐的人。”齐楹道,“朕不认识你,但朕愿意相信晏崇观。” 方懿和苦笑:“长安城中数家当铺被廷尉查抄,陛下可知,杀臣一人,便可少无数株连之祸。若不将此事了结在臣一人身上,陛下可知究竟要杀多少人?” 他长身而跪,头重重磕下:“介时,朝廷将无可用之人。有些话,臣不能说。” “你不信朕能还你清白?” “臣信。”方懿和笑意勉强,“但臣深知,回天乏术。” “皇后。”齐楹转向执柔,“你说说看。” 执柔没料到齐楹会叫她来答,迟疑了一下,方说:“为人主计者,莫如先审取舍。方君今日欲舍生,看似慷慨就义,实则是无奈之举。方君舍弃的不仅仅是自己的性命,而是一个良机,我知道若不是心灰意冷,方君不会愿意杀身成仁。” 方懿和听她说完,人也失了几分力气,逡巡良久,终于开口:“臣愿说实情,但却只能说与陛下一人听。” 执柔才欲起身,齐楹却抬手握住了她的手臂。 “方懿和,你照说就是。” 方懿和咬了咬牙,终于说:“陛下可知,臣那日因何遇刺?” “进善当铺是薛二郎薛则朴的营生,他想杀了臣,将此事推到臣身上。” “臣虽死里逃生,他们仍不愿放过。廷尉司查抄了四家当铺,他已拿臣妻儿父母性命相胁迫,若臣不愿顶罪,祸及满门。” 他抬起头,双目泛红,他知道齐楹看不见,所以直直地看向执柔:“臣为官十年,从河阴县一主簿至廷尉司左监,多年来宵衣旰食,上不能侍奉父母,下不能荫妻蔽子。臣愧对家人,更不想让他们受株连之祸。” 齐楹点了点头:“朕知道了。你家人朕会命人看顾,且放心。” “若只躲一时之祸亦是无益。”他踉跄起身,面露悲怆。 刘仁带他下去,脚镣声刺耳牙酸,渐渐行远了。 “皇后。”齐楹声音虽不高,却听得出柔和,“你适才说得很好。” “朕说了信你,便不会再瞒你。朕想问你一句,你想好了再来答,不用现在告诉朕。” 齐楹的脸被丝带遮去一半,只能看见他淡色的薄唇开合:“朕想问问你,你是如何看待你自己的,薛家的女儿,还是朕的女人。” 执柔看齐楹,张了张嘴,齐楹又说:“朕说了,朕不急,但你要想好。” 他好像也在害怕她尚未开口的答案。 “陛下。”执柔的手落在自己的袖口,她捏着衣角,将身上的褶皱摺平,“臣妾生为汉臣,永志不忘。” 她没有抬头,声音不高却坚定:“臣妾先是大裕的臣子,再是薛家的女儿、陛下的皇后。” 于灯火璀璨处,齐楹笑了。 他说:“薛执柔,朕想看看你。” 衰微的烛光照着他的脸,唯独能见他的鼻骨下依稀的影子。 像是盈盈的春山。 这话出口,她感受到了齐楹的一丝哀伤。但他有意遮掩,换了个话题:“还有最后一本奏折,替朕读完吧。” 于是执柔拿起了桌上最后一个奏本。 质感和其余几个不同,翻开第一页,是用汉话和北狄两种语言写的。 “仆臣尉迟明德,伏惟陛下圣安。”执柔顺着一个字一个字地念下去,“先父已逝,大长公主为先父之姬妾,恳请陛下割爱,遣大长公主出降。明德愿退三百里,恭候大长公主鸾驾。” 尉迟明德是北狄的新王。 大长公主是在永熙五年嫁去北狄的,在那里度过了整整五个春秋。 漫长的岁月搓磨掉了她全部的心智,揉皱她少女的情思。 借着章帝病重的机会,齐徽终于能上书自请还朝。 执柔读完了这本奏折,与齐楹一起陷入了沉默里。 尉迟明德纠集数万之众,正在夔州郡与大裕之军僵持不下。三百里土地,兵不血刃,也的确叫人心动。 “陛下……”不忍见他脸上露出这般身不由己的神情,执柔唤了他一声。 “执柔。”齐楹按住她的胳膊,“朕还是要道歉,对你不住。” “这件事,朕不能叫你插手。” 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含在肺腑里,却迟迟没吐出去。 “朕做事并不磊落。”他低头一笑,“还是这样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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