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裕缺钱,也缺人,还在同齐桓内斗,很难腾出手来腹背受敌。 若执柔是齐楹,很难不对这个筹码动心。 他的笑意有了几分模糊:“这回不单是身子难堪,是整个人都……” 若说先前几回,他病中潦倒也就罢了,这一回,是让执柔亲眼目睹着他的算计与筹谋。 他不想瞒她,这样的事也瞒不过。 只是齐楹不曾料到这本折子写了这样的东西。 执柔看着他,低声问:“陛下是想……” “朕也不知道。”齐楹的手在袖中紧握,压抑着,不敢在执柔面前露出丝毫端倪。 执柔觉得他脸上的血色褪去一半,脸色太差,于是抬手去摸他的脉。 才发觉他的手臂绷得分外的紧。 关于齐徽和齐楹,执柔了解得并不通透。虽然知道齐徽对齐楹曾有几年教养之恩,只是他们二人之间总是淡淡的,不像是情谊深厚的样子。 齐楹挡了她想要号脉的手,对她一笑:“朕没事。” 日晷拉长的影子落在窗框上,像是横插在木框上的一把长箭。横亘在眼前、在心头,只觉得如鲠在喉。 他适才穿着中单,此刻终于站起身来。他先是叫了声刘仁,立在外面的小黄门躬着身子进来为他更衣。 执柔仍坐在原地,齐楹仰头由着刘仁替他系纽子,一面说:“叫人送皇后先回去。再叫尚太傅入宫。” 他的声音还是平静的,叫人听不出分毫的波澜与喜怒。 炭盆里的火已经灭了,灰白的灰烬里,偶尔冒出一丝气若游丝的橙红,没人顾得上添炭,这盆炭火便彻底沉寂了下来。 执柔看着他的脸色,仍有些担心他的身体。 齐楹烧得脸上泛红,看似带了血色,唇却是苍白的。 冕旒冠正,衣服算是换完了。金质玉相的人,看上去轩然霞举,唯独脸上没有表情,拒人千里之外。 齐楹走出偏殿,又听见了身后的脚步声。 他还没转过身,一个手炉便塞进了他手里。 热的,带着她身上的一缕香。 执柔还想说些什么,是叫他当心,还是叫他注意身子,怎么说都显得聒噪絮叨,千言万语翻涌在唇齿边,她张开口却不知该叮嘱什么。 却听头顶那人轻笑,他说:“朕都记下了。”
第23章 齐楹走了, 承明宫的偏殿便静了下来。 他原本也是安静的人,可若没了齐楹,便是将承明宫里最后一点生机也夺走了。 执柔走到窗边, 用手指轻轻碰了碰双耳瓶里早已干枯的凤凰松。 枯枝败叶,干瘪又消瘦。 在这摆了许多个时日, 只因着是元享摘来的,齐楹便不许旁人碰它。 齐楹去见大臣, 便不是一时三刻能结束的,执柔带着却玉从承明宫离开了。 她找了个小黄门, 拿了些银子, 叫他问好元享如今养病的住处, 看看有什么短缺的。沿着夹道走到昆德殿门口时,恰好看见了尚令嘉。 她独自一人面朝着宫门站着, 周围一个服侍的人都没有, 看样子像是在受罚。 却玉忍不住小声说:“她不是同大长公主交好的么?” 郑秦低道:“那是给外人看的,奴才听说, 尚婕妤每回被叫来昆德殿, 五回里有三回都是要受罚的。不是抄经就是罚站, 大长公主又是长辈,尚婕妤不敢不听。” 却玉听闻忍不住吸气:“竟还有这等事。奴婢还以为……” 执柔同尚令嘉并不亲近,芭蕉树上沾着水,滴在地上存积成了凹凼, 执柔略站了站便走了。 回去的路上,却玉还有些心有戚戚:“依着奴婢看,尚太傅也不像是疼这个女儿的样子。送进宫便再也不闻不问, 哪怕像大司马,也总会做做表面工夫。再说大长公主也是, 若真不喜欢尚婕妤,为何又隔三差五地传她过去,还赏赐了那么多东西,岂不是给自己添堵。” 大长公主的确给了尚令嘉许多赏赐。 情这一个字,最是说不清道不明了。齐徽恨她,那是因为她是尚太傅的女儿,喜欢她,也是因为这个理由。爱屋及乌,又因爱生恨。如大长公主这般睿智的女人,也有不可言说的惆怅在里头。 回了椒房殿,执柔躺在榻上睡了片刻。 醒来时已经到了该掌灯的时候,因为她睡着,所以椒房殿还没点灯。 见她醒了,外头的奴才们才开始沿着灯亭逐个传灯。 才入宫时,这是执柔最喜欢的一个环节。看着奴才们拿着一根长长的火信子将一个又一个灯亭次第点亮。有时她坐在太后宫里,看着一个又一个烛芯的影子落在窗户上,心里就跳动起了一丝雀跃。 只是再好看、再有趣,时间长了也都渐渐寡淡了起来。 不论是攒尖斗拱还是鲜焕的檐枋,都像是被太阳晒得褪去了颜色。 卧在榻上,殿顶上交檩悬挑,任再刺眼的阳光,都照不进深处去。 执柔坐起身,重新梳妆过一番,刘仁立在外头,看样子已经等了好一会了。 “你怎么来了。”执柔问,“陛下那边可是了结了?” “还早呢。”刘仁为执柔纳福,“是陛下叫奴才给娘娘送些书来。” 他身后另跟了两个小黄门,一人托着一个漆盒。 执柔拿起最上面的那一本,上头写了《天论》两个字。 “都是陛下的旧书,拿来给娘娘消遣。” 里头有些笔记,应该不是齐楹写的。字字端正,墨迹有些模糊,看得出有些年岁了。 大约是齐楹说的那位晏崇观的字。 看样子,是齐楹见她读了《陈政事疏》,索性为她拿了些新的来。 “陛下说了,娘娘先读着,若是不懂可以拿去问陛下。”刘仁是内宫人,对执柔谦恭有礼,不似元享那般横眉冷对。 执柔挑了一本读着,不知不觉就到了晚膳时分。 郑秦说陛下已经回了承明宫,传唤了大长公主。 尉迟明德想要尚主的心思除了齐楹便只有执柔知道,郑秦还在笑说难得见陛下和大长公主有这般亲厚的时候,执柔的心便已经吊在了半空。 从午后到现在,齐楹便未进水米,不知道他和尚存又说了些什么。大长公主是心高气傲的人,这会儿若再谈及北狄和亲一事,难免要生争执。 齐楹临走时说,不想让她插手这件事,只怕也觉得这种事太过腌臢。 身在此局之中,说是刀尖上行走夸张了些,可终究是步步维艰。 她心中忧思,晚膳吃得比以往要少。 待刘仁请她去承明宫时,她才如蒙大赦。 还没上丹墀,就听见了大长公主的哭声。 这般尊贵体面的人,哭起来呜呜咽咽,叫人心中戚戚。 执柔在滴水下站了站,齐徽便从里面走了出来。脸上泪痕未干,人却又重新回到了雍容自矜的模样。执柔对着她行礼,齐徽只作没看见,径自下了丹墀。 承明宫的正殿是齐楹平日里见大臣的地方,执柔没来过。 里面灯火通明,齐楹正靠在窗边。 锦支窗半开着,这个角度可以看见齐徽的背影,可他看不见,只能听她在风中的脚步声。 车辚辚,马萧萧。 戏台高筑,红颜枯骨。 一只手伸过来,将吹着冷风的窗关上。 齐楹顺势倚靠着执柔的肩膀,人失了力气,也好似没了魂魄。 “陛下,怎么了?”执柔看不见他的脸色,又不好扳动他的身子。 齐楹的手举起来,他掌心里还托着她的手炉。雪兔毛做的套子,衬得他指尖苍白若纸。 “朕一直拿在手里,没松开过。” 他不想说大长公主的事,执柔也不愿过问:“臣妾还没用膳,陛下要不要传?” 齐楹摇头:“你去吃吧,朕没有胃口。” 执柔想去叫刘仁传膳,才站直,齐楹的指尖又勾住了她的袖口。 “朕同你一起去。” 他仰起脸,神色倒还如常,执柔去贴他的额头,一层薄汗,像是退了烧。 桌上放着一个空了的药碗,执柔皱眉:“不是午后才吃过药,这又是什么药?”一面说,一面想去拿碗。 “不是什么要紧的东西,徐平开的方子。”齐楹轻轻握住她的手掌。 她的手很小,感觉像是没有骨头,捏在手里,稍一用力就怕弄疼了她。 听到是徐平的药方,执柔便不再问了。宫里有能耐的太医不多,徐平勉强能算上一个。 齐楹拉着她,将她带去偏殿。 执柔的目光追随着两个人握在一处的手指,又看向齐楹,只觉得他和以往相比,不大一样。 “正殿里是朕见大臣的地方。朕不喜欢那里。” 大臣们说着佶屈聱牙的字词,机锋盘算,你来我往。太暗沉也太冷冽,齐楹不想和执柔在这里过话。 偏殿的小花厅摆着两张坐席,桌上摆着清淡的几道菜。 羊逢羹、鱼脍、板栗山药。 齐楹吃得不多,眉宇安静,整个人像是一团将散未散的薄雾。 但他很快意识到自己身边还坐着执柔,微微清了清嗓子,开始同她说话。 “朕给你的书可读了?” 执柔过去没有吃饭说话的习惯,嘴里含了一口羹,连忙吞咽下去。 “读了《天论》。”她答。 “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齐楹笑,“是好书。荀子在那时候能写这种文章,已经很是难得了。” 他停下筷,端起茶来喝。 “你信这世上有神鬼么?”他问执柔。 执柔眼睛眨了眨:“信。” “哦?”他示意她说理由。 “阿娘说,她走后会常来看我,所以臣妾相信。若当真有鬼,不知会是谁的亲人,也不知是谁日思夜盼的人。想到这,臣妾便不觉得害怕了。”她声音也是动听的,如珠似玉一般,“陛下信吗?” 齐楹道:“朕却不信。风霜雷电,道法自然。不过执柔,对外,朕会说朕相信怪力乱神之说,你知道为什么吗?” “不论儒家道家,法家墨家,乃至佛法无边、太平道、天师道,在朕看来都是治国安邦的手段。这是一种思想的控制。” 他分外耐心,循循善诱:“让他们去信神,比信朕这个肉体凡胎的人,更容易些。” 执柔听完他这一席话,犹豫着问:“陛下为何对臣妾讲这些?” 岁之将暮,万花濯尘。 月光清冷地照在明渠上,水声渐渐,宿鸟懒鸣归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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