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着毛笔写了几味药上去,想了想,又将其中一味划去,换作另一味。 笔尖摩擦着纸页,发出细碎的沙沙声,偶尔又会中断片刻,好像在斟酌着什么。 齐楹便靠着床柱安静地听着。 殿里的灯本就不亮,执柔写得有些勉强,待她中途停下笔,下意识看向齐楹,发现他闭着眼靠着床柱,像是睡着了。 他眼下一层乌青,人也带着几分倦怠憔悴。 白色的中衣松松垮垮地穿在身上,漱冰濯雪,松风水月。 执柔将写了方子的纸交给门外侍候的小黄门,而后又走回到了齐楹身边。 离得这般近,可以看清他手臂上凸起的血管,几根头发沾着汗黏在他额头上,病来如山倒就是这个样子。 她怕他睡得不舒服,想要替他将头发拨开,手指刚伸过去,他便睁开了眼。 明知他看不见,却又一瞬间觉得心虚。 “陛下没睡啊。”她低低道。 “朕在想,你要这般盯着朕到几时?”他还有精神开玩笑。 执柔抿着嘴唇不说话。 听不见她讲话,齐楹向她的方向伸出手,指尖落在她袖口,他便向上挪了两寸,松松地握着她的手臂,哪怕隔着衣服料子,也能觉察出这双手的温度。 “你不讲话,就是还在怪朕了。” 他眼白泛红,显然是烧了好一阵子,人虽单薄,却好像十分高兴。 齐楹用了一分力,拉得执柔在他身旁坐下,他人有些无力,顺势靠着她,二人的长发叠在了一起,摩擦着手背,只觉得痒痒的。 “朕说错话了。”他脸向下靠着她,执柔看不清他的表情,只感受到他呼出的热气落在肩头:“别和朕计较,行吗?” 他的手指顺着床沿,试探着落在执柔的手上,低声道:“朕方才想,这些话说出口,大概你从此不会再理会朕了。” 齐楹比平日里话更多些,执柔从没有被一个男人用这样的方式靠近过,后背有些僵硬,人也像是喝醉了似的,昏昏沉沉起来。 “臣妾没有怪你。”她只说出口这一句。 一根手指轻轻按在了她唇上,齐楹笑:“你愿意来,朕很高兴。” 小黄门听得见里头窃窃私语像是在说话,故而站在地罩旁边不敢高声:“陛下,药好了。” 执柔站起身去拿,柚木的托盘上,一个青瓷的药碗。 她拿手背试了试温度,递给齐楹。 他单手拿着碗,喉结滚动,一饮而尽。 执柔从袖中取出一个荷包,里头是盐渍的青梅。她取了一颗送至齐楹的唇边:“是臣妾做的,陛下尝尝,可以去一去苦味。” 齐楹顿了顿,方张口含住,执柔的指尖与他的唇相碰,旋即又收回。 “你做的青梅,朕其实尝过一次。”喝过药,他有些乏了,于是侧身躺下,一手枕在颈下,另一只手拍了拍自己的床沿,示意执柔坐着说话。 齐楹闭着眼,继续道:“是有一年寒食节前后,朕同齐桓一起去长陵祭祖的时候,在烈日下站得久了,却又没带什么吃的东西。他便分给朕一颗这个,同朕说是有人专门为他做的。说起来也是四五年前的事了,这味道却一点都没变过。” “那时朕心里只觉得羡慕他,不是羡慕他贵为太子,而是有人会记挂他。” 他捏着自己手中的荷包,对着执柔弯唇:“你说朕这一切,是不是都是偷来的?” “这天下社稷、这偌大的未央宫,还有你。有时候,朕当真觉得自己是窃贼。” 齐楹拉过执柔的手,托在自己的掌心里:“有朝一日,这些都是要还的,朕只想完完整整地全都还回去……” 他到底支撑不过,沉沉睡去,握着执柔的手也无知无觉地松开了。 * 尚存再见到齐楹时已经是第二天午后了。 没在承明宫的正殿,而是在齐楹平日里休息安寝的偏殿。 双耳瓶里的两根松枝已经渐渐干瘪了,小黄门想拿来丢了,却被齐楹喝止了:“不许碰。” 他病还没好全,声音并不高,却把小黄门吓了一跳。 尚存便是这时候进来的。 齐楹披着一件氅衣,膝头盖着玄色的狐裘。 “你们都下去吧。”尚存示意那个小黄门。 “陛下这是怎么了?这才一夜的功夫。”尚存在他塌边坐下,细细打量着齐楹的脸色,“可曾唤太医来瞧瞧。” “老毛病,不妨事的。”齐楹舒了口气,“老师怎么这时候来了。” 尚存手里握了几页纸:“按陛下说的,今日一早廷尉司查抄了进善、增平、通宝三家当铺。账簿已经全搬到禁中来了。那些账簿廷尉司的人看得很紧,臣也只能草草翻过,只是单这么看也找不出什么端倪。薛伯彦那边仍没什么动静。” 齐楹沉吟:“当铺里的人呢?” “全抓了。”尚存这一点倒是很肯定,“在亭部关着。” “挑两个管事的,关进诏狱去。”齐楹靠着床头平淡说,“先上一遍刑,到了晚上时告诉余下的人,说诏狱里的那几个已经招了,看看能不能有吐口的。” 尚存拿着纸笔将齐楹说的话一一记下来。 “不早了,朕便不留老师用膳了。”齐楹说罢,又背过身去咳。 尚存心里叹息了一声,到底没再说不让他多思之类的话。 出门后,徐平走进来复命。 “元常侍已经醒了,除了不能坐卧外,余下的都尚可。臣会每隔两日去看他一次,若好生将养,大概也不会留下什么病根。”徐平说完,上前为齐楹搭脉:“陛下的身子入秋后一直不好,若是长此以往,还得再加重药。” “有什么法子,能好得快些么?”齐楹突然问。 徐平迟疑几分:“以陛下的体质,还是宜多用温补药材,徐徐图之。” 齐楹摆手,弯唇:“有没有那种,起效快的,让朕能看起来如常人般的药。” 万籁俱寂,徐平沉默下来,齐楹道:“你只管说就是了,别瞒朕。” 停了停,又补充:“也不需要多久,只要能再撑过三五个月就行。” 徐平叹了口气:“陛下心里也清楚,凡事欲速则不达。跟在陛下身边数月,臣深知陛下不是急功近利的人。为何会在此事上,想要一蹴而就。” 今日是一个难得的晴天,秋高气爽,云影摇晃,两三只鸟雀立在檐上啁啾。 齐楹靠着床柱,一线灿烂的阳光落在他的脸上,他眉间漾开笑意:“朕喜欢上了一个人。” 只这一句,徐平就懂了。 齐楹唇边的笑意愈发从容温和:“朕想留一段平静安定的日子,和她好好相处。徐平,你愿不愿意,帮帮朕?” 走出承明宫,天光云影,苍穹碧蓝。明明是极好的天气,徐平却忍不住在心里叹了口气。 旋即,他看见了滴水檐下立着的女人。 她穿着石榴红花枝长袄,云鬓高髻,头上簪了一枚玉胜。 态浓意远,雪肤花貌。 徐平猛地愣住了:“你……” 小黄门在一旁小声提醒着:“徐太医有所不知,这是咱们的皇后娘娘。” 执柔的目光望过来,抿唇一笑:“徐太医。” 徐平眼中渐渐露出恍然神色:“原来如此。” “陛下的身子可还要紧?” 徐平想到齐楹的叮嘱,缓缓摇头:“不碍事的,好好将养就会好了。” 怕她再问,徐平又补充:“前阵子才摘了些草药,少府监又收了一批,连日来下雨怕是要生霉,臣得紧着回去瞧瞧,先告退了。” 执柔颔首,徐平便带着药童走下了丹墀。 却玉低声说:“徐太医待咱们比过去疏远了。” 一面说,一面接过了执柔递来的手炉。 “如今的身份和昔日亦不尽相同了。”执柔笑笑,“旁人对我敬畏,也无非是因为大司马的缘故,想开了就好了。” 承明宫的偏殿里,还有没散去的药气。 因着齐楹眼睛的缘故,这里总是要比旁的地方昏暗些。 外头天光大亮,铜凤凰、重檐亭、还有高耸的日晷都透过窗纸留下旖旎的影子。 齐楹才沐浴过,发丝拢着水汽,衣领亦泛着一丝潮湿。 发散在背,他手里握着茶盏,正垂着眼睫,安静地喝茶。 他听到了执柔的脚步声,顺着声音的方向仰起头。 “怕身上的病气冲撞了你。”他笑着解释自己为何要沐浴,好似怕她生气一般。 执柔在他对面跽坐下来:“陛下的心情不错。” “是啊。”齐楹将茶盏落回到桌几上,“朕想通了一件事,所以高兴。” 他的一半侧脸都在阴影里,那双寂静的眼睛却倒映出一丝微光,像是江陵渡口,拨开浓雾时恰好看见的海女神像。 “你想不想听一听?”他的眉梢眼底全是笑意。
第22章 他这人的厉害执柔早就见识过了。 他想说的话, 拐弯抹角过几回也能叫人明白,若他不想说,便是求也求不得他开口的。 “陛下有什么高兴事?”执柔语气轻柔, 摆出了洗耳恭听的架势。 “你过来。”齐楹向她招手,叫她和自己坐在同侧。 “建德年间, 广陵思王名叫刘荆。他写信给东海王说:当为秋霜,无为槛羊。”他挑起一缕执柔的青丝, 绕在自己的指间,“意思大抵是做事要主动筹谋, 不能坐以待毙。朕觉得他说得很对, 你觉得呢?” 执柔的视线落在齐楹的手上, 低声说:“臣妾今日读了《陈政事疏》,里头便有这么一句‘日中必熭, 操刀必割’, 陛下既做了决断,臣妾觉得这样也好。” 齐楹听闻失笑:“朕想说的, 其实并不是政事。” 他从桌上拿了个新杯子, 又端起茶壶来替她倒满。他的东西摆放起来都有着自己的秩序:“来, 给朕讲讲,《陈政事疏》你都看懂了什么。” 茶刚好倒了七分,温度适宜,执柔握在掌中, 小声说:“若欲一朝解十二牛,而芒刃不顿者,至于髋髀之所, 非斤则斧。权势法制,人主之斤斧也。” 齐楹赞许一笑。 水汽弥漫开, 执柔继续说:“其实这句话,臣妾的父亲曾给臣妾讲过。父亲说,治国就如同庖丁解牛,刀刃只为了划开皮肉,到了骨肉关节之处,便要用斧劐分割。严刑峻法便是人主的斧劐。” “你说得对。只是现在,咱们用法,却不用厉法。”齐楹松开执柔的头发,拉过她的手,轻点她的掌心,“如若不然,逐利不耳,虑非顾行也。臣民百姓便会人人趋利而避害。” 话说至此,齐楹微微一哂,忍不住摇头:“朕今日不是来同你讲国事的。” 不是国事又是什么,先提起了广陵思王,又聊到了了《陈政事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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