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你身子坏到什么地步,我也知道这有多难。但是,就算要从黑白无常的手里把你的命抢回来,我也要试一试。”她的目光落在齐楹的手上,这双手的手背苍白得可以透露出青色的血管,像是凋敝的藤蔓。 “这件事,你还愿意相信我吗?” 益州的夜安静得没有声音,在这半新不旧的西跨院外面是手握兵器的府丁。孤星冷月,寒蝉鸣虫,直棂窗剥落了绿色的漆皮,只余下木头原本的纹理和颜色。 高高的门楹下甚至有去年鸟雀留下的巢穴。 处处都散发出一股陈旧的味道。 执柔轻轻握着齐楹的手,感受着他的血液流过血管时微弱的脉搏。 他很久没有说话,执柔并不催促。 “你说不要让我美化没走过的路。可是齐楹,我想再强求一次。”她轻轻握着他的手,贴在自己的脸颊,“我只想让你活着。我不怕你疾病缠身,不怕你潦倒落魄。就当是为了我,请你再给我、给我们一个机会。” 她何尝猜不出齐楹已经做好了从容赴死的准备。 只是人生亘古长夜,舍弃二字并不像想象的那么容易。 “好。”齐楹闭着眼,渐渐弯起嘴唇,“我答应你。” 他没有问执柔想做什么,他早已经习惯了答允她。 “只是这件事,我一来没有十足的把握,二来这件事若失败……”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可能会让你更加痛苦。” “嗯。” “你不怕?” 齐楹笑起来的样子像是一个晴朗的黄昏:“怕你难过而已。” 他的手指将执柔的碎发挽到耳后:“以前太年轻,太容易被困难打倒。” 余下的话他没有说完,哪怕到了今日,他说话仍喜欢留一半。 既是留余地,也是点到即止。 执柔咬着唇,过了一会才说:“我会给你用很大剂量的阿芙蓉。” “这东西你知道,是会叫人成瘾的。” “你若是离不开它,只会更不体面。” 她终于抬起头看向齐楹的眼睛:“比起求神拜佛,我更愿意来求你。” “不必求。”齐楹低道,“依你。” 他的脸有些苍白,但藏在苍白背后的,是他毫无保留、不加掩饰的爱。 没有说什么“只要你高兴”这样肤浅的话。 他说得每一个字,平淡却有力量。 很多时候,执柔觉得并不是自己在撑着齐楹,而是那个眼盲的男人,手中握着一盏孤灯,安静地站在她背后,为她照亮出一条清晰的道路。 执柔笑了一下:“可不许后悔。” “嗯。” 灯影轻轻晃了一下,齐楹侧着躺下来。 “执柔。”他笑着叫了一声她的名字。 “在呢。”这个声音分外熨帖。 “我和阳陵翁主,是假的。”他说。 “我知道。”执柔摸了摸他的头发,“我们才是真的。” 这是格外孩子气的一句话,沉沉的笑自齐楹唇边荡漾开:“我们如何真,你来说说。” 他分明病着,语气仍和过去一样,风流中带着情真。 执柔的脸微微一红,她的手指捏着自己的袖口,反复摩挲着:“不记得了。” “果真漂亮女人是要叫人伤心的。”他撑着精神同她玩笑,“好了,我来问你,若别人问起你的来历,你该如何说?” 这一套执柔已经熟了:“我说我是江陵的,一来我会说江陵话,不会叫人觉察出不妥,其二那地方离这远,不容易叫人摸出底细。” “这说给外人自然是没问题的。若有人刻意去查,很容易查到你是从北面来的,到时你又要如何解释?” “探亲。”执柔小声说,“那我说自己去探亲的。” “什么亲?你得知道,血缘至亲的关系,一旦撒一个谎就得用好多个谎来圆。” 听他这么说,执柔认真忖度起来:“是我未婚夫,未婚夫在长安。” 鱼儿咬钩了,齐楹眼里带着笑:“你未婚夫是长安哪里的,为何与你订亲?” “是……是青梅竹马的关系。父母之间是朋友,于是给我们指腹为婚……”她小心翼翼地编着自圆其说的谎话,没有发觉笑意几乎要从齐楹眼中流淌出来。 “我记得你说的话了。”他笑,“下辈子,就照着这故事来投胎。” “我们是青梅竹马,长大后情投意合、齐眉举案。” 才听出他的弦外之音,执柔扭过身子:“原来是哄我说这个。” “这辈子是我没这个缘分。”齐楹枕着自己的胳膊,“若下辈子能照你说的过,我觉得死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咬字很轻,执柔去捂他的嘴:“不准说了。” 她的指尖带着柔软的淡香,执柔感受出齐楹唇角弯起一个弧度来。 他在她掌心里点头,执柔这才肯松开他。 “最后一桩,若是见到了阳陵翁主,你该怎么说?” 这的确是一件为难事。 阳陵翁主见过她,甚至两个人还说过话。哪怕隔了些年岁,却也万万不会健忘到不记得她的容貌。 “若她要带你见齐桓,又该如何?” 执柔咬着唇思索,齐楹抬手,轻轻用手指将她的唇片拯救出来。 “她平日里不往我这来,也不会过问我的事。”齐楹平静道,“你不必忧虑太多。她并不是坏人,也有自己的不得已之处。” 曾几何时,阳陵翁主只因不愿嫁给他,便以死相逼。 她只拿活死人这三个字来形容齐楹,他却也不愿去怨恨。 “安江王兵败尉迟明德,受了很多申斥。你可以拿长安的消息与她做交换,她必然不再为难你。”齐楹顿了顿,“我心里是很愿意齐桓来坐这个江山的,但是不论何时你都不能将自己知道的全盘托出,你要让他们知道你是有用的人。” “齐桓想留我性命,除了不想背负骂名之外,也是因为对我尚有图谋。” 才见过面,齐楹又克制不住地想要为她殚精竭虑。 桩桩件件,哪个都是他耗尽着自己的心血为她筹谋,想要再供养她这一回。 “执柔,别嫌我聒噪。”他偏着头,拍了拍执柔的掌心,“我只是在害怕,怕我不在时有人欺负你,没人再为你撑腰。” “你说要是真有这一天,我该是多么伤心。”他语气不疾不徐,好像只是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
第54章 夏日里虫蚁多, 有侍卫专门送来黍面用来熏虫。 在益州,齐楹虽然没有成为阶下囚,如今的境况和阶下囚没什么两样。 只是该有的东西总归是要有的, 他的房中甚至悬挂着一把琴。没见他弹过,像是一样简单的摆设。 他精力不济, 昏沉着睡去,执柔拿着一张纸去后厨房里找元享。 这里没有侍卫盯着, 说话也能更自在些。 “这些都是他要吃的药。”执柔从灶火下捡了一块没烧完的木头,用上头残余的一丝炭灰在纸上圈了几位药出来:“这两种不大容易买得到, 得找大一点的药铺, 至于银子……” 她褪下一只手镯塞给元享:“这不是宫里的东西, 你找个当铺卖了,不用贪多, 更给到一百两就卖了。实在不行, 八十两也说得过去。” 元享疤痕遍布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执柔轻声说:“我知道你出去不大容易, 只是我如今我也没什么好法子, 若还需要什么你只管说, 能帮你我一定尽力。” 西跨院像是铁桶似的,别说是人,就连鸟雀都很难放进来。 元享扫了一眼手中的纸,将上面的字一一记住, 然后丢进了灶火里。 “好。”他言简意赅,“我今晚看看能不能翻出去。” 执柔松了口气:“谢谢。” 元享摇头:“不必,这是我该做的。” 外头安静得很难听到什么声息。 灶火上煮着齐楹的药, 浓黑的药汁咕嘟咕嘟地冒着泡,膳房中满是浓郁的药味。 执柔在一旁靠着, 脖颈微微低下,人像是一幅静谧的图画。 元享的目光从她脸上掠过,最终又停留到自己的鞋尖。 原本剑拔弩张的人,终于在这他乡握手言和。 “谢谢你,元享。”执柔轻声说。 此谢非彼谢,她感念的是元享愿意追随齐楹的恩情。 元享抬起头,执柔的目光落在跳动的火苗上,并没有看向他。 片刻后,他用低哑的嗓音说:“是我该谢谢你愿意来救他。你救的不是他的命,而是他的心。” 他从齐楹幼时就跟着他,元享比别人更懂得齐楹的孤独。 当他在西跨院外第一眼看见执柔时,他心里就明白,齐楹的一生都会和她纠缠在一起。 她何尝不是给了齐楹一份独一无二的爱。 说完这些话,元享也并没有等执柔作答,他站直了身子掀开门帘走了出去。 待执柔煮好了药出门时,已经不见了元享的踪影。 这是她跋山涉水赶来的第一个夜晚,长夜寂静,她走进齐楹的房间里,静静地看着他的睡颜。齐楹轻轻睁开眼:“怎么不过来?” 执柔走到他身边,缓缓蹲下来:“你醒了?” “嗯。”他缓缓撑着身子,很艰难地坐起来,执柔搭了一把手,让他能靠稳自己。 “我想下来走走。”他笑,“没日没夜的睡着,日子也过得糊涂起来。再这么躺下去,怕是骨头要化了。” 执柔扶着齐楹的胳膊让他站起来。他身量挺拔,衣襟袖口却愈发宽大,他的手轻轻搭在执柔的肩膀上:“去外头坐坐,好不好?” 如今正是夏天,入夜后的风却是有些冷的。 执柔拿了件氅子抖开披在他身上,齐楹微微仰着脸让她把系带系好。 “一年了,执柔。”他莞尔。 “嗯?” “快到六月了。”齐楹说,“头一回见你就是在六月。” 三百多个日子,慢得像是一辈子。 他们一起走到通廊下,月光清清冷冷地照落下来。 许久不曾起身来,齐楹整个人像是走在云上,执柔愿意给他依靠着,齐楹无声弯起唇角。 他用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说:“要是就这么一辈子,也没什么不好的。就在这,只有你我。” 他终于可以不做皇帝了,这是他难得拥有的释然放松。 执柔站在他身边,缓缓抬头看向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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