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怎的,太皇太后的脸色有点不好看,徐太后打了个圆场:“如今这样好的料子确实是不多见了,你有心了。” 随后的闲聊中,太后也没怎么再说话。过了小半个时辰,王含章便起身告辞了。只是临走时她多留了个心眼,出了正门之后,绕过垂花门,那里有一扇小窗刚好能听见房间里的说话声。她的本意是看看自己哪里做得不好,惹了太后不快,却不成想听到了这么一出。 “母后这是怎么了。”这是徐太后的声音,“臣妾觉得含章这孩子很懂规矩,不愧是从王家出来的女孩子,怎么母后像是不大喜欢她的样子。” 空气静了静,太后的声音才响起:“不是哀家容不得她,而是有……在前头。” “自先帝去后,你同哀家一直吃斋念佛,一年到头也不碰荤腥。可王氏头一次来,就送了狐狸皮的料子。你瞧瞧这两件氅子,不知道要杀多少狐狸才取的皮子,这不是杀孽是什么。还说是专程为了哀家猎的狐狸。”太皇太后叹了口气,“这样的东西,哀家盖在身上都会睡不着觉的。” 徐太后说:“母后心肠纯厚仁善,就是连蚂蚁都舍不得踩。佛祖不会因为一件衣裳责怪母后的。含章也是好心,这么大的女孩子,独自千里迢迢的来咱们益州,既不说想家,也不埋怨这里粗陋,已经是很难得了。” 徐太后的话说得王含章心里有些感动,手中捏得紧紧的帕子,暗地里松了松。 太皇太后缓缓道:“其实,哀家何尝不知道这些。” “母后是还想着薛家那个女孩子吧。”徐太后终于道破了这一句。 屋子里沉默了片刻,徐太后又继续:“人和人总归是不一样的,含章也有她的好处。” 太皇太后笑了一下:“你也觉得执柔更好,是不是?” 徐太后一哂,没说话。 立在垂花门外的王含章,心里却像是掉进了冰窟窿。徐太后的沉默,像是冰锥子一样往她心口里戳。 薛执柔。 她在闺中时就听过她的名字,她是忠烈之后,又是大司马薛伯彦的义女,说是一句天之骄女也不为过。她自诩是名门望族出身,薛执柔却又是望族中的望族,挑无可挑的尊贵。 更重要的是,薛执柔从小养在太皇太后膝下,和齐桓又是青梅竹马。若不是薛伯彦有不臣之心,皇后之位必然是轮不到自己的。 外头盛传着太皇太后对薛执柔只是淡淡的,并没有格外偏宠些,齐桓对她也并不是情深似海、非她不娶,更重要的是她的叔父谋反,是人人可诛的罪臣罪女,王含章并不把她放在眼里。 只是今日,两位娘娘的话,简直是狠狠扇了她一记耳光。 打在脸上不光是火辣辣的疼,还有近乎割肉般的羞辱,让她几乎抬不起头来。 这两件氅衣是她几个兄长专程去大雪山里猎来的,一连去了三天三夜,费尽辛苦才做成这两件衣服。她本也是好心,不成想却落下了埋怨。 这时候,太皇太后又说话了:“我现在穿的氅子还是她亲手做的,两三年过去了,针脚一点都没松。那丫头没有王氏这么能说会道,却是个能踏实做事的性子,不争不强、不急不躁,又把什么都装在心里。” 徐太后道:“幸而她没真的一脖子吊死。” 这话有点和太皇太后叫板的感觉,这话她说完就后悔了,小心地陪笑说:“臣妾也是随口一说,还请母后勿怪。” 太皇太后垂下眼,指甲轻轻刮着桌角:“哀家没后悔送她走,若是重来一回,哀家还会做同样的事。但她能活下来,哀家也不觉得生气,这是她这些年攒下来的福气和造化。到底养在哀家身边这么多年,就算是个猫猫狗狗的,也有感情了不是。” 这话是太皇太后的心里话,她至今仍没觉得自己做错了。 博山炉里的香快要燃尽了,徐太后亲自拿来香盒来添。 “别添了。”太后摆摆手,“这味道太浓了。” “过去母后的香都是薛氏亲手调的,益州的这些制香的匠人们,比不得她的手艺好。” “是啊。过去总不觉得她好,只记着她是薛家的孩子,哀家也不敢太亲近她,害怕养熟了舍不得对她下手。只可惜,她命不好,又被她叔父转手送给了齐楹,这才是真的把她送进火坑里呢。”太皇太后啜了一口茶,“把皇后送的衣服收起来吧,压在箱子底,别叫哀家瞧见。” 秋深露重,残叶疏疏。 王含章仰着头,倔强地不肯让眼泪从眼眶中掉下来。 自那一日起,王含章便记住了薛执柔这个名字,不但记住了,甚至还带了三分恨意。 恨她没来由的就将自己比了下去,又恨她太出众,以至于太后和太皇太后都忘不掉她。这必然是她虚情假意、屈意奉承的缘故,王含章深为不齿。 随她一道从琅琊来的奶娘张氏说:“娘娘何必要和一个罪女计较,她身上的骂名是要背负一辈子的,就算再受两位娘娘的喜欢,她们也不敢放在台面上说。如今娘娘是陛下明媒正娶的皇后、千尊万贵的主子,娘娘哪里需要讨好那两个老妇,只要陛下心里有娘娘就够了。娘娘得分得清主次,别因为不相干的人不痛快。” 这话叫她醍醐灌顶,她如今是皇后,薛执柔再如何,那也是过眼云烟。齐桓这些年若真的喜欢她,哪里会连一个名分都不给她,甚至眼睁睁的看着太皇太后赐死她。 想到这一重,她心中的怨气也少了些。自此之后,仍旧照常敬奉主子们,从没有半分疏漏。那时她心里想的是,薛氏做得再好都是过去了,她要比薛氏做得更好。 只要她做得足够好,齐桓早晚也会知道她的好处。 直到她在齐桓的书房中看到了许多女人的画像。 或坐或立,有时执团扇,有时手不释卷。有时抿唇而笑,有时似怒实嗔。 如此鲜艳活泼,如此娇柔动人。 她强颜欢笑地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齐桓:画上的这名女子是何人? 齐桓说:她是一位故人。 眼中柔情款款,是从未给过她的深情。 王含章大受打击,几乎立刻病了一场。她许多年来,锦衣玉食地长大,花团锦簇、众星捧月,何尝受过此般委屈。而这样的委屈,她孤身在外,又无法向任何人言说,她埋在心底,只敢在深夜饮泣。 她从小骄傲着长大,也并不想去怨恨一个素未谋面的女人。更有可能,薛氏就连自己的名字都不知道,却要承受着她汹涌得无法遏制的恨意。王含章有时替薛氏不公,有时又替自己委屈。两厢拉扯,难以自洽。 奶娘张氏见她日渐消沉,也心急如焚。 “说到底,都是过去的人了。而且男人都是这样,得不到的东西才会念念不忘,娘娘信不信,如果薛氏真成了陛下的人,陛下反倒把她抛到脑后去了。娘娘的当务之急,是先怀上一个自己的孩子,生下嫡子,娘娘地位稳了就什么都不怕了。”张氏一面拿帕子给她擦泪一面说,“娘娘还年轻,陛下也年轻。若是娘娘不在这时候把孩子生下来,日后陛下身边的人多了,娘娘难不成哪个都要伤心?孩子才是最要紧的,与其求男人的恩宠,不如有个孩子最稳妥。” “而且男人嘛,最喜欢心疼女人,尤其是曾经属于自己的女人。他总会设想着她过得不好,然后自己去拯救她。”张氏是个见过世面的婆子,说起话来也有一番见解,“陛下如今是在拿自己当菩萨,想要救薛氏于水火呢。男人最喜欢的两件事,一是拉良家子下水、二是劝表子从良,娘娘想开了就别难过了。” 这些话王含章听得多了,渐渐也品出几分道理。 她个性坚韧,不是个只知道哭闹的女子,很快便收起自己那些旖旎的心思,一心想要生下一个孩子。如今她已经得偿所愿,有孕在身,齐桓也因为这个孩子的缘故对她多了些敬重,一切终于往好处发展了,她对自己的生活还算满意,没有料到的是,薛执柔竟然阴魂不散,从长安来到了益州。 这一天,她在齐桓的门外站了很久,到底没有走进去哭闹一场。 春庭日永这四个字看得太久,以至于每个字都显得逐渐陌生了起来。 不知道齐桓打算做什么,府邸上下的人都像是在瞒着她。王含章不用想都知道,齐桓是想要见薛氏一面。这样的事不能大张旗鼓,不光要瞒着外人,还要瞒着自己,王含章都替齐桓辛苦。 她坐在自己的院子里,给自己的孩子绣虎头鞋,奶娘张氏有些坐不住了:“娘娘真这么放心陛下?” 王含章的目光落在自己的绣线上:“不放心又如何?不叫陛下见这回,他始终是放不下的。见过了,反倒就好了。若他们当真两情相悦,我不做这个皇后又能如何?横竖这个孩子是陛下的孩子,他还能抛弃我们母子不成?” 短短一年的功夫,王含章已经长大了。张氏心里宽慰,又涌动起一丝酸楚:“娘娘受委屈了。” 王含章拍了拍张氏的手,笑道:“哪里的话,就像奶娘说的,一切想开了也就好了。” * 执柔睁开眼时,颈后仍旧是一片酸痛。 晨间才出西跨院不久,她就被人从身后敲晕了过去。此刻只觉得如坠梦中,不知今夕何夕。 黄昏已过,暮色四合。余晖从半开的锦支窗外投落进来,照得满地金黄。 这房间里的陈设看得有些谙熟,待她意识渐渐回拢,才逐渐认出来,这房子分明是照着永福堂来建的。昔年她住在太皇太后身边时,就住在永福堂里。 窗边的细口瓶里插了两支水仙。 窗框上挂着竹帘,帘下一左一右地挂着两只铜铃,风一吹便轻轻灵灵地响。 楠木案几上摆着一只根雕,不似旧时在永福堂里摆的那个松鹤延年,那是前朝留下来的旧物。这一只根雕做成的是喜鹊登枝,意头也很好。 她缓缓坐直身子,望向那个站在窗边的人影。 那人听到动静徐徐转身,四目相对那一刻,齐桓浅浅笑了笑。 “上回你做的盐渍青梅,我已经吃完了,这次来想要再向你讨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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