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桓没有自称朕,说话的语气刻意仿照着从前。 这话一说出口,就像是江河湖水都倒流了一般,猛然叫人回想起许多年前,他们二人在未央宫里生活的点点滴滴。 好像他们二人依旧年少情深,未曾隔了万水千山、家仇国恨。
第61章 只可惜时移世异, 沧海桑田。 执柔看着他走上前来,齐桓的脸渐渐和记忆中的样子重叠。 其实在执柔心中,哪怕想起齐桓, 常常想到的也是他十岁出头时的样子,那时他比她还要矮上一些, 穿着太子的衮服,人前故意板着脸显得老气横秋的, 到了人后就开始扮鬼脸开玩笑,时常喜欢逗她高兴。 他也曾是她枯燥生活中的一剂调味, 哪怕没有男女之情, 执柔也曾感激他给予她的些许欢乐。 只可惜, 人不可能永远那么无忧无虑下去。 齐桓变了,她也变了。 他的真心掺杂了利用, 她的感情亦带上了防备。 感情里的那一丝不纯粹, 终会撕开人性虚伪华丽的外衣,直到彼此鲜血淋漓。 此刻, 齐桓在她面前站定了, 记忆里那个青涩稚嫩的少年, 已经长成需要她仰视的人了。 “执柔。”他唤了一声她的名字,“这间院子是比照永福堂建的,外头的匾方也是我写的,鸿禧馆这名字你还喜欢吗?这院子后头引了活水进来, 一年四季都能养芙蕖,还种了两棵红梅树,栽的是江陵的十年生红梅, 去年冬天时就开了花。” 他说,她听。好像记忆里就是这样的, 执柔安静不爱说话,平日里总是与他对坐廊下,笑意盈盈地听齐桓说话。他说自己去书斋读书、参加诗会,说自己以文会友、打马游春。不论他说什么,执柔都说好。 今日他又忍不住一股脑地说了很多,却猛然惊觉,他似乎从没有听执柔说过什么。 在他不在她身边的时候,她自己又会做什么。 归根结底,是他太过自负,还是他本就对她的一切并不关心。 想到这里,齐桓渐渐安静下来。 “留在我身边吧,执柔。”他终于将这句话缓缓说出了口。 原以为这样的话他会很难启齿,可说出口了,反倒觉得心里一阵放松。 这些日子里,他卧薪尝胆,发誓要将自己失去的一桩桩夺回来。如今拿在手里的东西越多,越会让他想起执柔来。他何尝不知,比起执柔,江山的分量要更重些。只是这个他得到又失去的女人,好像成为他心底的一丝执念。 比起得到,人往往更厌恶失去。 “我会重新统一这个江山。”他看着她的眼睛说。 “敢问你一句,江山一统之后,往后会有什么打算呢?”室内的灯火将执柔的脸照得朦胧起来,她站得亭亭玉立,像是于春深似海处绽放的海棠。 他没有用朕的自称,于是执柔也没有叫他陛下。 这个问题齐桓设想过,所以说出口的话并不需要经过特别思索。 “北方有戎狄、乌桓和鲜卑,南面还有南夷。接下来,自然是北伐南征,横扫六合。”说这话的时候,齐桓的眼睛微微发亮,是一个少年人理应拥有的胸怀与抱负。 对于这个回答,执柔并不觉得意外,这也确实是齐桓该有的回答。 “舒让。”她叫了齐桓的表字,“你看到的从来都是征伐与天下。只是治国,向来不是只有荡平天下这一件事。” 齐桓尚在恍惚她阔别已久的称呼上,执柔又开口了:“益州之西有座大乌山,以土色玄黑闻名。山中有煤矿,除了有官府州郡开采之外,还有很多人私下里去采矿。这种事本就是赌上性命在做,时常有矿井坍塌,不少人殒命于此。只是这些百姓赔上了性命,也被人刻意遮掩了下去,他们的妻眷连些许补偿都无法得到。” “连年累月的征战,民生凋敝。多少男丁沙场捐身,以致田地荒芜。益州之外的农田上,如今还有多少青苗?舒让,你若暂时低下头来看一看,便知道并不只有土地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人,是勤勤恳恳、默默耕耘的百姓。他们习惯了逆来顺受、习惯了接纳你们给予他们的苦难,只是我希望你,不要只给他们苦难。” “你壮志未酬,可就在益州城外,就有大乌山这样的地方。放眼整个天下,难道大乌山只是个例吗?” “时逢乱世,逼民为贼。”这是她给这一席话做的收尾。 记忆里,齐桓没有听执柔说过这么多话。 对她的回忆,往往关乎着她的美貌与柔情。 她的美不带有任何锋芒与冲击性,她像是一束永远不会枯萎的向阳花,也像是这座宫掖深处最美好的陪衬。她像是男人的战利品,也像是值得珍藏的瑰宝。 此刻,齐桓觉得自己从来都没有真正看清她。 她太过美貌,让他忽视了她的才华。 又或许,她的才华只有齐楹捕捉到了。 听闻她说完的这一席话,齐桓想,在那个女人只能沦落为男人的附属品的时代,齐楹给执柔的,是多么珍贵的东西。 他让她成为一棵树,而不是一朵花。 让她看到了富贵皮囊之下的满目疮痍。 他们二人两厢对望,齐桓的目光像是要看进她的心里,而这一次,执柔没有像过去那样回避他的目光,她回望他,没有半分退缩。 站在他面前的,不再是势单力孤的薛执柔。 而是那个能够坐在御座上,治理江山的女君。 她的美貌,不是她最好的武器,但才华是。 “舒让,你说想要留我在你身边,不知你要给我什么样的身份?”她静静地望着他,“如今有琅琊王家的女孩儿做你的皇后,你的身边也并不缺少女人。还是说,你想让我做你的麾下士,临朝听命?” 这个问题,齐桓却不知要如何作答。 他本想封她为昭仪,尊贵仅次于皇后。如今齐楹虽恢复了尊荣,却也只是区区王侯。孰低孰高,并不难以抉择。可到了现在,他隐隐觉得,执柔要的从来都不是这些。 自己能给的无非是金银错宝、尊荣体面。这些东西太过俗常,也太过普通。 辱没了她,也辱没了自己。 “执柔,朕待你仍旧有昔年的情谊在。”他终于用上了朕做自称,“我们相识五六年了,人这一辈子能有多少个五六年?你问朕能给你什么身份,齐楹如今的正妻是阳陵翁主,也并不是你。他能给你的,又能有什么?你也是从困厄岁月里走过来的人,难道你还能不清楚权力意味着什么吗?有了权力就有了一切,也可以让一切自己不喜欢的人俯首称臣。”他转过身缓缓向外走去,不再看执柔,“你好好想想,别太着急回答朕。” “五年而已。”执柔自他背后轻声说,“人这一辈子,纵然只有十个五年,这也仅仅是十中之一。珍贵的不该只有正当青春的那五年,而是每一个五年。” 齐桓已经走到了门口,执柔这几句话依然清清楚楚地落进了他耳中。 她的语气不争不抢,还是过去的样子。 他脚步顿了顿,仍旧向外走去。 一路走到门口,对着身边的人说:“告诉齐楹,就说西跨院有个女使得了痨病死了,尸体已经连夜拖出去烧了。别的不必多说。” 鸿禧馆冷冷清清,除了两个侍女之外再也没有别人。这两个侍女也像是得了什么特别的叮嘱,并不和执柔多说一句话。 执柔被关了两三天,齐桓都再也没来见过她。 第三天的傍晚,这里来了一位意外的客人。 黄昏时分,万物都被描上了金边。 两名侍女显然是见过她,对着她福了福,叫她娘娘。 执柔从榻上站直了身子,静静望着那个向她走来的女人。 王含章。 “你们都出去吧。”王含章对着那两个侍女道。 那两个侍女眼中划过一丝迟疑与犹豫。 “我和她说几句话而已,不会把她怎么样的。”王含章笑着说。 她怀着身孕,人也比过去丰腴了些。但看身量,还是少女般纤细柔软,眼睛却带着与年龄不相符的冷静与沉着。 “早些年,咱们见过的。”王含章的率先开口了,“那时我跟着我母亲到长安来拜见太皇太后,远远地见了你一回,只是没来得及说上一句话,没料到如今还能有再见面的机会。” “那时我刚满十岁,只听人说,太皇太后身边那个漂亮的姐姐,日后是要嫁给舒让为妃的。”她的语气不疾不徐,也并不像是挑衅,“今时今日,这一切都来得意料之外,我来见你也仅仅是因为我有些好奇。好奇你是什么样的人,又好奇为什么舒让会对你念念不忘。” 她找了个坐席坐好,一只手小心地护着自己的腹部。 “那么娘娘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了吗?” 王含章微不可闻地摇头:“没有。你和我想的,并不一样。” 她以为薛执柔会是个矫揉造作、虚与委蛇的人。可只一见面,她也看得出,执柔并不如她所想那般机关算尽。 王含章也是个美人,她们两个人美得各有千秋。 比起执柔,从外表上看,王含章更有几分倔强的劲头。 “舒让并不知道我来见你,而我这一次来,是想来当一当说客。”她抬起水波潋滟的眼眸,柔声道,“执柔,你愿不愿意留下来、留在舒让身边,我愿意把皇后的位子让给你,甘为妾室,以主母之礼待你。” 她说得诚恳,执柔看着她含笑的眼睛,静静说:“娘娘放心,执柔从没有此心。” “我来益州,也并不是为了见齐桓。” “执柔也从没有要和娘娘相争的心思。”执柔给王含章倒了一杯茶,静静立在她身侧的灯柱旁边。 “薛姑娘,你不要觉得我的心意不诚。”王含章在执柔的手臂上轻轻拍了拍,“我是真心的,舒让即将一统天下,做他的女人,比做齐楹的妻妾更为尊贵。我们女人,不就是夫君得脸,咱们跟着得脸,夫君不得势,我们也不得已要虎落平阳。” “你也不要害怕因此背负骂名,我会主动告诉舒让,这全都是我自愿的。” 王含章如今怀着身孕,这样的事一旦做了,便是泼天的污名。 执柔立在桌前安静地回话:“多谢娘娘的美意。只是……”她垂下眼,“我已经怀了汝宁王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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