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安静地坐在一起,执柔小声问:“会给应清一个真相吗?” “会。”齐楹平静答,“会给所有人该有的真相。”
第65章 十日之后, 应峰家的地窖被人打开。 一层松松的覆土之下,是一具早已腐坏的尸体。 在场所有人都下意识倒退了一步,唯独应清泪眼潸然。 “你早便知道他死了, 是吗?”执柔轻声问。 应清哽咽着喉咙,眼泪顺着雪腮一路流进领口:“是, 我早知道他死了。他们说他失踪了,还有人说他和妓子私奔了, 我和他年少便相识,感情极好, 我不信他死了。” “于是我便亲自去了矿上……” 她沿着颓圮的碎石瓦砾没日没夜地挖了两天, 磨破了双手, 终于挖到了袁二郎的尸身。 应清如遭雷击,几乎站立不稳。 她把他背在肩上, 想要去讨一个说法。 没料到还没走出一里路, 就被人追了上来。 她不认得那些人,那些人一个个宛若青面獠牙, 他们逼她写下文书, 说袁二郎的尸体并不是在矿中, 而是从悬崖下找到的。此外,还不许她发丧,更不许声张出去。如若不然,他们兄妹两人, 都会性命不保。 应峰不过是个出卖体力的侍卫,应清也只是个府宅妇人。 她心中悲愤,却求诉无门。 只好含着泪按下了手印。事后, 她一脚深一脚浅地把袁二郎的尸体拖回了家,又不甘心就此草草掩埋, 于是便把他藏在了废弃的地窖里。 应峰是个急性子,她怕他知道真相后会惹出祸事来,于是就连他也未曾说起。 许多事压在一起,急痛攻心,以至于她大病了一场,险些死去,直到遇到了执柔。 “我心里当真是怨他的。”应清呜呜咽咽地哭,“我与他情深至此,他走后,竟一次都不肯来见我。唯独我与那些男人不清不楚时,他才入过我的梦里,他在梦里不说话,对着我落泪,说这样也好。为了能多见他两回,我才屡屡和别的男人纠缠在一起……” 人命危浅,离百姓越近,听到的惨剧便越多。 在矿上做工的许多人都聚集在应峰家门口,听说有官府的人来替他们撑腰,一个个都跪下来高呼万岁。 齐楹在鸣山舍收了钱疏的银子,这件事确实没有了结在他身上。 但他却在几日后,暴毙于家中。 这半个月的功夫,齐楹与齐桓都不曾见面,大乌山的事情了结之后,齐桓终于又在家中召见了齐楹一回。 “尚令嘉生了一个男孩。”齐桓把一封奏折推到齐楹的手边,“薛则简已经立这个不足月龄的孩子为皇帝了,又尊尚令嘉为太后。”他似笑非笑,“你如何看?” 齐楹静静地坐在他对面,脸上依旧覆着丝绦:“她的孩子,并不是我的。” “是谁的不重要,重要的是天下人是如何以为的。”齐桓说完顿了顿,“你如今是正经的王侯之尊,安江王几次来问过朕,阳陵翁主的事你打算如何做?安江王宝贝自己的女儿,害怕她会受委屈,一日三次地求朕为他做主呢。” 齐楹从怀中取出一封信,徐徐推到齐桓面前。 这是一封和离书。 “你这是何意?” “是我心有所属,不能成人之美。”齐楹指着和离书,淡淡说,“这是替阳陵翁主写的,我已盖过印,届时只需她昭告天下,说我齐楹是负心之人便是。” “你就不怕旁人说你冠冕堂皇?” 齐楹的唇勾起一个似有若无的弧度:“是又如何?” 他把玩着手边的茶盏,指腹上的白玉扳指轻轻叩击着杯盖:“到底是安江王的女儿,闹得更难看也不成。这阵子,我带着旁的女子出行已经人尽皆知,这事再不了结,于情于理都不好。我心有所属,她不是不知道。看不开的人,只有老安江王一人罢了。他舍不得攀上皇亲,所以屡次三番拿自己女儿的姻缘做文章。甚至不惜让她守活寡,也要维持着表面上的太平。” “这和离书里写了,是我身子不好,没有儿女上的缘分。如今和离,也不算是撕破脸不体面。她是安江王嫡女,若不嫁给齐家人,满朝文武也是轮得上她好好挑一挑的。” 他思维缜密,到了这时候,依然替阳陵翁主思虑周全:“她帮过我,我感念她的情意。只是她本也不属意我,何苦在我这蹉跎岁月、浪费青春。” 桩桩件件,入情入理。 齐桓抿平了嘴唇:“你所说的旁人……” “你认得的。”齐楹笑,“薛执柔。” 他没有提起齐桓背后的几番动作,语气平静:“她本就是我名正言顺的妻子。还得请陛下,赏我这个恩典。”这是他头一次用陛下称呼齐桓,为的是能给执柔一个名分。 一个准字压抑在齐桓喉咙里。 他喝了一口茶,片刻后说:“齐楹,我知道自己输在哪了。” 输在识人不明,也输在他一直汲汲于富贵钻营。 齐楹却笑了:“陛下坐拥万里江山,怎么会输,分明是赢了。” 这话出口,齐桓蓦地一笑。 齐桓说:“这回,我是真的要放下了。只盼着,你不要给朕反悔的机会。” 齐楹将茶盏端起:“我敬陛下。” 他们兄弟二人很少有能如此把酒言欢的时候,以茶代酒,只此一杯。 * 齐楹比过去要忙了许多。一整日一整日的出门去,待到回来时,星星都挂满了穹庐。 执柔缩在床帐深处睡着,蜷缩着身子,像是个小孩儿。 她看上去瘦了些,丰润的脸盘挂不住肉。齐楹自她身旁躺下时,她不知呜哝了一句什么,便往他怀中缩了缩。 齐楹忙了一整日,身子和精神都倦得厉害,却在此时舍不得睡。他侧着身子,静静看着她的睡颜。秋日一天一天的近了,落叶都铺了一地,只是她身子是暖的,叫人心里熨帖。 她那头乌发落在枕上,钻进他领口,说是绕指柔也不为过。 他便用手,一下一下地轻拍她的背。情至极处,反而带着怯。 齐楹从不敢说自己在哪里胜过了齐桓,因为他说自己输了,齐楹只当作云烟过眼。 比起齐桓,他才是真正一无所有的那个人。去留随意,那是给外人看的。内里只有齐楹自己明白,他是输不起的。输了执柔,便当真成了孤家寡人、一无所有。 怀里的人醒了,只是尚睡眼惺忪。她哑着嗓子问他:“才回来吗,饿不饿?” 齐楹刮了刮她的脸:“有一会儿了,不饿。” 整日里见人,一壶又一壶的茶喝进去,像是在喝中药,吃什么都败了味道。 执柔嗯了一声,又迷糊着去摸他的脉息。 这像是养成了习惯,不摸一回她的心思就不踏实。 齐楹摊开手掌给她把脉,执柔原本睡得酣然,领口开了也不自知,借着依稀的月色看去,只能看见樱粉色的小衣带子横在她羊脂白玉一般的皮肤上。 “你身子没好全,这几日休息得不大好,我得给你重新写个方子。”她说话的功夫就要下地,齐楹拉着她的胳膊,将她堵在榻上。 捉来她的手指,细细地吻过一遍:“我还好,你躺着。” 他的眼睛很亮,执柔抬起手轻轻摸了摸他的睫毛。 “这是几?”她用手指比了个三。 齐楹忍不住笑:“看不清。” 他是在逗她,执柔却信以为真了,一面起身一面说:“怎么回事?” 她倾身过来想要检查他的眼睛,齐楹却将她回身压下,他一手将她两只手掌牢牢扣住,缓缓举过头顶,而后低头来吻她。执柔这才明白过来是他有意同她玩笑,忍不住用膝盖踢他。 “若是身子不好,才能得你百般垂怜,我宁愿永远这么病下去。”他细密的吻,从她唇角一路游移至耳际,她耳上的绒毛被他的呼吸吹得很痒。她想要躲,却反倒被他吻得更紧。 “上回,好不好?”他用两人才能听见的声音问。 “什么……上回?” 她被吻得泪眼朦胧,齐楹不多话,加紧了手上的动作。 一时间,记忆猛地涌入头脑,执柔红着脸躲他的手:“别……” 她小声啜泣着,咬着他肩上的衣服,不让声音溢出。 鼻尖沁出一滴汗,随着眼泪一起掉下来。 红鱼摇尾,春江潮水。 执柔的指尖按在齐楹身上,从腰腹再到右胸下侧旧日里受过的陈伤,在这红墙欢海中,痛也成了情的一部分。最是酣畅,最是快慰。 纵马疾风,孤舟浮浪。 只想在此刻尽数抛诸脑后,就此沉沦。 …… 醒来时已经是太阳高照了。 齐楹搂着她,有一搭没一搭地吻她的额头。 “今天你不见人吗?”她小心往里挪了挪,以防止自己挤了他。 她躲一寸,他进一寸,躲到最后无处可躲,齐楹状似伤心:“怎么昨夜才与我贪欢,今日郎君便翻脸不认?” 他从来不是个羞赧的人,一面调笑,一面又捏执柔的粉腮。 执柔瞪他,齐楹唇边的笑意便更深:“是不是过去,趁着我看不见,你经常这么瞪着我瞧?嘴里面都是甜言蜜语,而后却只想着如何把我正法?” 正法二字,他说得抑扬顿挫,故意引得她想到缱绻处去。 两人躲在帐中后面笑闹了片刻,齐楹才道:“一会儿我要带你去个地方,这回还是得求你。有个门路要你替我来走一走,男人的事,没有你们女儿家方便。” 他平日里风流无拘,到了要紧处,却又不会叫人觉得他轻慢。 “齐楹日后能走到哪一步,全看你了。”他一面笑,一面将她鬓发挽到耳后,“您受累。” 他眼中三分风流意,情谊款款。
第66章 横穿益州的河流名叫清水河, 只是河水湍急,泥沙附着,并不像名字说的那样澄澈清亮。 正午才过, 榆杨垂柳临水相照。 此处的御道尚且平缓宽阔,再行十余里, 御道便更窄了,只能容得下一辆马车单向通过。河水到了此时, 反而愈发汹涌激荡,大有山崩地裂之势。 车马缓缓行过半山, 花木扶疏深处, 重楼叠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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