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执柔有着旁的安排。 吃过早饭后,她披着氅子出了门。 绕过喧闹的前街,迎着酒肆与茶楼的招徕声,她没有过多停留。 此行的终点是一间简陋的民房,她敲过两遍门。 门从里面被人拉开了,开门的是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睁着昏花的眼睛问:“你是谁啊?” “刘伯,是我。”她才开口眼睛就红了。 那个叫刘伯的老头愣在原地,踟蹰良久终于喊了一声:“是……是大小姐?” 执柔拿鼻子吸气,轻轻点头。 刘伯老泪纵横,忙迎她进门:“想不到有生之年,竟能有再见到大小姐的一天。” 这位是早年间将军府里的管家,她母亲临终前知道自己一旦与世长辞,偌大的家业无论如何都是执柔一个孤女攥不住的。所以她秘密将几处田庄铺子的地契交给了刘伯,除此之外,还有不少金银,古玩字画也全部典当了干净,说是为了给她日后留个依傍,也是为了不时之需。 因此最后被叔伯们瓜分的,只有住着的房子和几亩薄田。 刘伯一面擦泪,一面将一个木匣捧出:“这些都是夫人留下的,这么多年一直收在这里,还请大小姐查点一下数目。”说完这句,他的背都更直了几分,好像这些年来始终坚守的事,终于有了结果。 他住在这间破旧的民房里,四角漏风。却日日夜夜揣着这一笔巨款,执柔将盒子打开,取出一锭金子塞给他,刘伯无论如何都不肯收:“这些年,老朽日夜悬心,生怕自己没完成夫人的嘱托先一步撒手人寰。能将这些东西全头全尾地交到大小姐手里,老朽已经老怀安慰。” 看着眼前出落亭亭的执柔,他的声音愈发哽咽:“若夫人能知道小姐如今过得好,便是在地下也能瞑目了。若我有朝一日,到了九泉之下,也算是能给夫人一个安慰了。” 执柔的身份微妙,刘伯深知此事,只一口一个大小姐的称呼她。 临别时,刘伯还像小时候那样称呼她:“大小姐,日子再难过,也记得好好吃饭,天冷多加衣服。” 这般殷切的叮咛,已经太久没有听过了。执柔红着眼点头,趁其不备时到底将那一锭金子藏在了灶台旁边。 出了门,迎风一路走到巷子尽头时回头看,他仍佝偻着身子,如秋叶般瑟瑟地站在原地。 盒子里的东西,执柔把铺子和田庄一并都卖了折成现银,加上母亲留给她的银票,前前后后凑了近百万两白银。她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将银票夹了进去。院子周边有不少齐楹的人,执柔找了个眼熟的,托他将东西送到益州去。 于银钱上,齐楹从不曾对她有所短缺。 只是她也知道,他用钱的地方很多。 昨夜入睡前,他们躺在一处,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我在益州开了间太平庄。”他道,“教女人识字,还有织布纺纱之类的技能。我想着,能有越来越多的女人,不仰赖男人过活。” 执柔轻轻嗯了一声:“因为王含章吗?” 齐楹摇头:“是因为你。” “执柔,人活着,是一件何其不容易的事情。”他的手攥着她的手腕,又缓缓松开,“就连我自己,过去也总是轻易被打倒。往后,我还想办两间学社,能让学有所教。” 现下是战乱,这样的事并不容易办成,齐楹搂着她的腰,轻轻吻了吻她的眼睛:“只有早一天结束战乱,百姓才真的能安居乐业。” 比起那些雄心壮志,齐楹的眼里看见的不仅仅是楼台高筑。 而此刻,执柔的心愿也很简单,她只想用自己的微薄之力,再帮一帮他。 * 三月初五。 齐桓为齐楹赏赐九锡。 所谓九锡,前秦时称作九赐,指的是九种礼器。 包括朱户、纳陛、虎贲、鈇钺、弓矢、秬鬯等共九类。 以此彰显位极人臣的尊荣恩宠。 就连江陵,都在盛传着汝宁王的轶事。 “前朝时能加九锡的,都是最后篡了位的大臣。”何婆婆一面择菜,一面小声腹诽,“汝宁王不会也有此心吧。” 她没指望执柔能回答她什么:“只是这样的事听着风光无限,越想越觉得害怕。” 执柔从怀中拿来一张纸,上头写了几味药:“还得劳烦您,不忙的时候替我抓这几味药。” 何婆婆不识字,听到药字整个人就有点紧张:“夫人生病了?” 执柔抿着唇笑:“不是,是随便吃来补身子的药。” 何婆婆听罢松了口气:“好,我一会就去。” 看着她端着盆走远去了,执柔缓缓在廊下的椅子上坐下来。 她身为医者,猜得出自己身子变化的缘由。随手搭脉,更是确认了她原本的猜想。 她怀孕了。 现下不算有孕的好时机,齐楹远在益州,她日夜悬心,食不知味。 可这子息上的缘分确实上天恩赐的,思及至此,执柔心中也酝酿出一丝浅浅的甘甜。 她写得这几味药不全是安胎的药,因而执柔也并不担心何婆婆会从医官口中问出详情。这样的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她也想能有机会,亲口将这喜讯分享给他。 春日里的江陵莺飞草长,窗户上半卷着的竹帘,隐隐透出一丝清香味。 她才有孕,看着并不显,除了睡得比以往多些,倒也看不出有什么不同。 风吹得竹帘响得厉害,听得人有些心慌,执柔从桌上拿了一块砚台,轻轻压在竹帘的一角。声音倒是停了,有阳光细碎的光影从帘子的缝隙里漏出来,灿然生辉,很是好看。 何婆婆从外头走来,手里拿着一封信:“有人送来的。” 信封上一个字都没写,背后用火漆封着。 执柔的心猛地跳了两下。 拿了这封信,她走回房中,拿来木启将信打开。 两张纸,第一张是一幅图画,执柔左看右看,只觉得像是一间书舍。 第二张上面是齐楹的字,他的字已经写得颇有几分风骨了。 “执柔的钱,十中之一用来建了这间学社,是女学。” 他话不多,语气也平淡得看不出喜怒。 另起一行,继续写。 “余下的,还会建书舍、买田庄,做更多应该做的事。齐楹替他们多谢你。” 阳光疏影打落在这张纸上,跳动着,分外明快活泼。 执柔眼中有笑,重新将那张画着书舍的纸拿起来。 看了又看。 这个男人轻易不喜欢许诺,既然许了承诺,言出必践。 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而是要将每一件小事都落到实处去。 她将信摺好,收进盒子里。 想了想,又将齐楹写了字的纸重新取出来,读了两遍,拿到灯边烧了。 这时候,留了名字的纸不好多留,倒是那张画着学社的图,被她妥帖地留存起来。 * 益州。 “啪”的一声碎瓷脆响。一个茶盏被狠狠摔在地上,登时四分五裂起来。 奴才们吓得浑身颤栗着跪在地上。 齐桓的手抖得很厉害,弯腰捡起一片碎瓷,狠狠地向自己手臂上划去。 那里已经遍布着大大小小的新旧伤痕,失血太多,瓷片滑破皮肤时,血涌出来的速度都很慢。 徐太后哭得很厉害,手里端着药碗:“不过是一碗汤药,既然喝了就能好,何苦要难为着自己的身子?”她像是在求他:“数月来你总是这样强忍着,我只求你喝一口,不要叫我这做母亲的,白发人去送黑发人。” 齐桓的眼睛盯着自己流血的伤口,声音像是从齿缝里涌出来的:“若人不能抑制自己的欲望,与牲畜又有何异。更何况,饮鸩止渴的东西,又如何能有尽头。” 左手中的碎瓷片刺入了他的掌心,他像是感知不到疼痛一般站在原地。 手臂上的鲜血流得太多,让他一阵头晕目眩,不由自主地摔倒在地。 眼前一片又一片的晕黑,让他根本看不清左右的事物。 一种苦涩中带着回甘的液体被人喂到嘴边,他下意识想要拒绝,却根本无法抵抗自己内心的欲求,只能近乎贪婪地将这一碗汤汁大口饮尽。 眼前的乌云渐渐散去,齐桓宛如涸辙之鲋一般躺在地上,大口地呼吸。 徐太后手中拿着一个空碗,跪坐在他的身旁。 齐桓的眼睛没有一丝神采,怔怔地盯着帐顶。就连徐太后都有些害怕,小声地唤他的名字:“舒让,舒让,你怎么了,你说句话。” 一滴泪顺着他的眼角飞快地流下来,仓促地掉进鬓发里。 过了很久,他终于缓缓说:“我要见一见齐楹。” “为何……为何要见他?”徐太后心里有些不安,“现下都入夜了,再传他来只怕也不好,要不就明日吧。你这儿……总得收拾,你的伤也要包扎。” 益州的春天尚且带着料峭的寒意,支开的窗户有萧索的风吹进来。 齐桓又重复了一次:“我要见齐楹。”
第79章 传令的女使很快回来了, 说今夜汝宁王并不在益州,而是在泠安。 此时的齐桓已经恢复了原本的姿态,由着侍女替他包扎伤口。 迎春过来在徐太后身边附耳几句, 被齐桓听见了,他缓缓抬起头:“什么事?” 迎春抬起头, 低声答:“太子殿下有些发热,哭闹得厉害。” 齐桓的目光定定地落在虚空处, 片刻后才道:“抱来给朕瞧瞧。” 自他出生起,齐桓便没有见过他, 百日宴上也不曾露面。今日竟主动开口要求, 徐太后脸上一喜:“去吧。” 一炷香的功夫过去, 迎春抱着孩子走了进来,乳母们留在屋外。 齐桓的手法有些生疏, 迎春帮他调整了许久, 才勉强把孩子抱在怀里。 他掀开襁褓,仔细端详:“叫什么?” 名字是太皇太后定的, 迎春答:“单名一个遥字。” “不错。”齐桓淡淡颔首。 小太子本就是提早催产下来的, 身子比寻常孩子还要更弱些。虽然过了四个月, 看着比满月的孩子也没大多少,近来生病,脸上也红得有些厉害。 齐桓抬起手,轻轻摸了摸孩子的脸, 随后抬头对着徐太后说:“鼻子长得像朕。眼睛像他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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