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柔轻轻点头:“这是好事, 也是坏事。” 元享不解:“这是一统全国的好事,怎么王妃会说是坏事呢?” “打仗这样的事, 总归是要流血和死人的。”孤舟飘荡在江水上, 只有摇橹声与水声交缠在一起。执柔身上披着一件薄薄的氅衣, 头发用一根碧玉簪子束起,人像是出水芙蓉般雅致清淡。 “到头来, 母亲失去儿子, 妻子失去丈夫。”她笑了一下,“我也深知没有什么好的法子改变这些。”说到底, 不过是政治上的事, 各为其主罢了。纵然不是同路人, 也不是非死不可。 既然是要穷尽思量钻研进政治深处去,就得做个心冷的人。不去想、不去看,不要把人当作血肉之躯,而只当作一个又一个文字与符号。只是这样的事, 执柔做不到。她也深知,此刻的牺牲,是为了日后不再有更多的人再去牺牲。 只是这样的心思又太过割裂, 像是要将人放在浪尖上撕扯。 “咱们什么时候到益州?”执柔换了个话题。 原本是打算过了江就换马车的,只是得知了执柔的身孕, 赶路的事是万万急不得的。 “先是沿着江走,到了扶庸再换马车。前前后后大概还要六七日。不过王妃且宽心,咱们走的是最好走的路,不会有什么车马颠簸。” 说完这些,元享又继续道:“不过是让主子多等些日子,比起王妃的好消息,这些都太微不足道了。”而今形势都渐渐转好,执柔也终于能从元享的眼中看出些许笑意。那个昔日里果毅忠诚的少年的影子与他又渐渐重合起来。 他随身带着盐茶,用了香辛料腌的,喝起来并不单有茶叶的清苦,还带着一丝辛咸。 “祛湿的,江上冷得厉害。”一碗入口,身子当真觉得暖了不少,执柔捧着碗,静静地望着无边的江面发呆。 “娘娘。”元享在她背后叫她,执柔闻言回头看他。 四目相对良久,他终于轻声道:“人生在世,难的是让自己高兴。娘娘别让自己陷进这些东西里。” “好。”执柔笑,“多谢你。” * 犹能记起未央宫,煊赫又辉煌的大殿。 高耸在白玉丹墀上的日晷。 这般巍峨又磅礴,像是千秋万代都要伫立在龙首山上。 太阳的影子从东方升起,再从西方落下,如此周而复始、生生世世。 那的一砖一瓦,飞檐翘角,竟然都如此清晰地浮现在太皇太后的脑海里。 她站在窗下,望向北方的天空。 时间过得太久,以至于迎春都有些担忧地来劝她:“既然娘娘心里也不是不念着长安,为何依然不肯许汝宁王所请呢?” 明明是夏天,空气里冷得像是结了一层冰,汝宁王走后,太皇太后便始终这样沉默地站在这。汝宁王的态度很明确,是一定要夺取长安的,纵然一年不行,两年三年总归要做出个了结。太皇太后不肯,一寸都不肯让。 迎春的话落在空气里,太皇太后不看她,声音也有些沙哑:“哀家知道你心里是怎么想的,无非是觉得哀家弄权怯战。这也是实话,但哀家有自己的考量。舒让现在不管事,一应担子都压在哀家这里,千头万绪实在让哀家心力交瘁。内局不稳,哪里腾得出手来琢磨长安的事。齐楹如今手眼通天,咱们万不能被他牵着鼻子走。” 她如何不知道,一旦薛氏兄弟休养生息过来,北伐一日难过一日。 可太皇太后心中,齐楹的可怕之处,远超薛氏兄弟数倍,让她夙兴夜寐、夜夜难眠。 她心里知道,齐楹纵然表面太平,心里必然是拿她当一辈子的仇人看。孟皇后的仇恨、他自己废掉的那双眼睛,桩桩件件都是埋在水下的暗潮,终究要烧开了煮沸了地从下面溢出来。 这些说给迎春是没有用的,徐太后不是有主心骨的,这阵子大病了一场,险些一口气没救回来。朝廷这一切都是太皇太后拖着自己老迈的身子周旋,她不知自己还能撑到哪一日。女使端来药碗给她,太皇太后拧着眉心将其饮尽,她的人生行将就木,可偏偏还得撑着这最后的一口气。 这个夏天,四周像是下了一场火,热得摧枯拉朽,几乎没有尽头。 * 汝宁王府的会客厅里坐满了人。 半数都是戎装在身的武将。 冠英将军周淮阳坐下齐楹左手首位上,眉心拧得像疙瘩。 军报就这样摆在桌上供众人传阅,周淮阳看着齐楹,忍不住说:“尉迟明德的人马已经在新平同薛则朴交手了,双方胶着得很厉害。薛则简人虽还在长安,暗中也调遣了不少兵马北上,如此一来,能留给长安以南的人马便更是不足为虑。现下正是咱们北伐的好时机,纵然太皇太后不允,咱们也该将兵马向北转移。” “说的是。”另有人说,“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有些事也不是光躲就能了结的。” “兵权在咱们自己手上,哪里用得着一个妇人点头。” 齐楹静静地听他们说了良久,手指轻轻敲了敲桌子,七嘴八舌的军士们立刻安静下来。 “不是咱们怯战。”齐楹平静道,“是诸位投身行伍,纵然不图钱财,将生死置之度外,我齐楹也不能让诸位背负一世骂名。” “太皇太后那边,我去想法子。”他将身子缓缓靠在椅背上,“尉迟明德那边,我且写信与他。” 齐楹的目光与周淮阳四目相对,倏尔一笑:“冠英将军,我想借你一些人马,不知将军肯不肯割爱。” “自然是肯的。”周淮阳笑,“难得周某这还能有王爷瞧得上的东西,不知王爷指的是是哪路人马,新军还是建安军。” “都不是。”齐楹把目光落在跳动的烛火上,“是冠英将军的私兵。” 这些人都是周淮阳早年间训练的一批死士,刀光剑影里滚过,个个都是以一当十的高手。 “还是王爷的耳报神灵通。”周淮阳抚掌而笑,“这有何难。” * 又过了五六日,太皇太后不轻不重地病了一场。 起先是偶感风寒,时日久了竟拖得咳嗽不止。 黄连水喝了几日不见成效,过了肺经,渐渐缠绵病榻难以起身了。 不单迎春心里慌得厉害,太皇太后自己也整日里惴惴不安。停了几日的朝会,也不大见外臣了。听说齐楹求见,她心里更是担忧,叫迎春想尽法子,一定要将他打发走。 没想到齐楹并不肯给她这个面子。 身后的几个手下三两下的功夫解决了门口的几个侍卫,想要调动禁卫军总得要点时间,齐楹就是在此时推门而入的。 外头有些昏暗,他背着光站着,一身玄色的衣着,人寡淡得近乎没有感情。 太皇太后撑着身子坐起来,拿言语来斥责他:“齐楹你好大的胆子、你放肆,连哀家的寝宫你也敢来闯,孝悌臣纲如今竟全然不顾了吗?” 她是强打的精神,脸色并不好,齐楹站在门边上,比寺庙中的木塑罗汉还要更摄人。 “有件事,还是得娘娘点这个头。”他缓步上前来,停在三步远的地方,“娘娘若不点头,这事就很是难办了。” 太皇太后想要拖延时间,语气也冷静下来:“你说的是北伐。” “正是了,娘娘耳聪目明。”他坐下来,手里拿着几页纸,不松开也不拿起。 “这样的事,哪里是我一个深宫老妇说得算的。”太皇太后轻轻闭目,“纵然舒让不管事,总得让大臣们点头才是。” 她心里掐算着时间,若最近的禁卫军赶来要花多少时间。 别馆比不得未央宫那么大,最多一盏茶的时间便该到了。 齐楹像是猜出了她心中所想,语气很平淡:“娘娘想等的人怕是等不到了。” 他从怀里取出一枚兵符,轻笑:“禁卫军今日不会来的。” 不知他是什么时候掌握了这么多权势,太皇太后的目光死死盯着那枚兵符,嗓子紧的厉害,像是一句话都挤不出来一样。 这卧房暗昧得像是到了入夜前后,太皇太后看着他,声音带了一丝颤:“齐楹,你这是在逼宫。” 齐楹摇头:“逼宫谈不上,齐楹从来都不想做皇帝。”他终于肯将那一叠纸推到太皇太后的眼前来:“不过是想要娘娘留个落款、盖个印章罢了。” 他脸上仍是笑着的,只是这个笑容落在太皇太后眼中,却比勾魂锁命的黑白无常还要可怕。自得知他复明那日起,她总是频频揣测着将来。而今,只觉得头上悬着的那把剑终于砍下来。许是她人在病中,头昏眼花,只觉得眼前的齐楹像极了早就过世的先帝。 一般的冷漠,一般的杀伐。 “其实,齐楹还有另一桩旧账想要和娘娘清算。”齐楹的手有一下没一下地点了点桌面,“我的这双眼睛,还有我母后的死。” “人人都说她是病死的,太皇太后心里该知道原委。”他莞尔,“那些药是如何混进她的饭食中去的,太皇太后为了将自己本家人扶上后位,丧良心的事做得太多太多,只怕娘娘自己都数不清了。” 他在太皇太后惊恐的目光中走向桌案,拿起一支毛笔,轻轻裹满墨汁。 这支吸饱了墨汁的笔,在齐楹指骨分明的指间一路滴着墨,被齐楹送到了太皇太后的床前。 地上墨迹斑斑,像是干涸的血渍。 “死者已矣,只要娘娘落了笔,这件事便勾销了。”他并不催促,“娘娘还是得想个清楚。” 面前的青年还是如此的年轻,像是一把藏锋的弯刀。 他有着世间最狠辣的手段,无声无息地蚕食着她手中的权利。 她不用去看这些纸上写了什么,她只知道,印盖下去的那一刻,意味着她终将向这个青年做出妥协。他没有死在烧尽春风的寒夜里,而是在风雪中重新浴火。 时间过得太久,窗外迟迟不见动静,她心中微末的一丝期盼彻底湮灭。 太皇太后终于抖着手,写下了一个锥心刺骨般的准字。
第81章 笔掉在地上, 咕噜噜地滚了两圈,声音不大,却如此清晰。 一道墨痕像是要将红色的地毯用刀割作两半。 太皇太后终于落泪, 她说:“先帝若泉下有知,见你如此危害朝纲, 不知会是何等痛心疾首。” 齐楹接过这几页纸,站直了身子:“待我回到泉下, 自会向父皇请罪。” 走到门口时,太皇太后的哭声自背后传来, 她不说话, 只是一声一声地叫着先帝, 这哭声闻者伤心见者落泪,好像有无尽的酸楚与委屈。 背对着屏风, 齐楹缓缓道:“该给娘娘的尊荣不会少半分, 娘娘安心含饴弄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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