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柔仰着头, 细细端详着这套宅院,房间不大, 有宽阔的院子,可以种点花草。 太平缸是前朝的旧样式,泛起一丝细微的铜绿。 江陵的冬天并不算冷,只是雨水多。围着一个围领坐在檐下,不论是烹茶还是煮酒,总归是惬意的。 他什么都记得。 不单记得,还总想着做到尽善尽美。 他把她留在这,只给她一个沉默的背影,而齐楹要面对的,是更为残酷的人间。 又过了一个月,执柔得到了王含章的死讯。 宫里喜欢遮掩,对外只说是暴病而亡。 那时的执柔正站在西窗下临字,听到消息时手腕悬得太久,滴下两滴墨在纸上。 她一直觉得,王含章便是另一个她自己。 她们曾同样挣扎在高墙青瓦之间。 闻听她的死讯,执柔也叫人买了香烛纸钱来烧。 齐楹没有送信过来,为的也是保护她。 执柔不刻意去问他的去向,也不会推测未来要怎样活下去。 开春后的一天,她独自上街去买了些脂粉回来。她没想太多,只是觉得太久没有认真梳妆过了。 走到院子门口,灯笼好像比以往要更亮堂些。 院子里安静得没有声音,以往总能看见何婆婆坐在院子里做些针线活。 房中点着灯,一个人影落在窗户纸上。 执柔定定地看了良久,只怕自己看花了眼。 不知是如何挪动脚步到房门口的,她拉开门,降真香的味道迎面涌来。 那个身量挺拔的男人背对着门口站着,手里翻动着她白日里临过的字帖。 听到脚步声,他转过头来。 “应知此情无处诉?”他笑,“若我不来,倒不知你的心意要诉在哪里。” 唯他身旁那盏灯是亮的,照得他仿若披着黄昏的霞光。 眼底的笑容细碎疏朗,清风明月。 执柔眼前氤氲起一阵雾气,只是唇边笑意不减,她盈盈道:“自然是诉在心里,给心里的人听了。” 暂别三月,像是过了一年那么长。 她鼻尖泛红,齐楹缓缓上前来,将她轻轻纳入怀中。 “执柔瘦了。”他将下颌轻轻放在她的发顶,“想你想得厉害,专程取道江陵来看你。待不久,明日一早还要动身南下。” 执柔抬手环住他的腰身:“有要紧事?” “嗯。”齐楹并不瞒着她,“取蜀中的兵权。” 他捉住她的手,放在唇边吻了两回:“只是肯不肯让我留宿,还得小娘子点头。” 齐楹语气揶揄,执柔被他逗得忍俊不禁:“若不肯呢?” “便在你门外站一夜。”齐楹望着她,“让全江陵的人都知道,住在这里的小娘子好狠的心,连夫君都要拒之门外。” 外面下着雨,空气里泛着潮湿的水汽,执柔垂着眼笑:“好不正经的话。” 齐楹拉着她的手在床沿上坐下来:“什么是正经话呢,我喜欢你,算不算?” 摇曳的火烛照得他五官依稀,唯独那双眼平湖秋月般安宁。 “最多到秋天,一定接你回去。”他轻轻托着执柔的脸,让她和自己平视,“信我。” 离得这般近,几乎是清楚地看见自己在齐楹眼底的倒影。 执柔想错开目光,齐楹却不准:“说准了,不许忘的。” 难得见他霸道的一面,执柔只能点头:“好,我记下了。” 要说得话太多了,细思下来,又觉得尽在不言中。 细雨像是雾气一样,落在耳中沙沙作响,像是一阵穿林过叶的风声。 齐楹凝神听了片刻,才道:“果真这南面的雨是和北方不一样的。” 雨水落在窗上,再顺着窗棂流下来,在窗沿上积了浅浅一汪。 细密得如同银丝一般,温婉又缠绵。 他起身来想去吹灯,执柔不肯:“还太早。” 天才黑,晚饭也没有吃,就这么熄了灯实在是不像样。 齐楹当真不去灭灯了。 “想亲你,”他笑,“好吗?” 执柔红着脸不看他,齐楹低下头来,吻住她的唇。 喉间溢出一声满足的喟叹。 他细细地从唇齿吻到耳后,明明不是什么急风骤雨,却叫人难以招架。 “多少回,我都想着,就此丢下这一切,来江陵同你做一对平常夫妻。”他半闭着眼,像是在感受着她的寸寸柔情,“这样的事,对我来说,太奢侈。” 他们本就是明媒正娶的夫妻,只不过那时在长安,有着不可言说的身份阻隔着。 执柔躺在床上,齐楹耐心地解开她的衣服。 她的目光望着窗下的红烛。 在未央宫时也燃着高烛,比这里气派也比这里辉煌。 他们的新婚之夜并不甜蜜,彼时阻隔着家仇国恨。 现下,在江陵,在她生长的土地上。 孤灯夜雨,青砖黛瓦。 他们缠绕在一起,在这无人的长夜里。 “我很喜欢这。”执柔弯唇,“谢谢你。” “我也是头一回来。”他轻道,“元享给我看过烫样,每一间房子都有安排。楼上那两间,是留给孩子的。” 孩子。 执柔垂下眼睫,咬着唇。 “江陵有座长生寺,我为你求了符,临走时记得带在身上。”她小声说。 “求什么?” “自然是求长生。” 齐楹的手指顺着她的腰向下滑去,一个吻从耳际流连至肩头:“得成比目何辞死。” 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 执柔嫌这话不吉利,拿手来推他。 下一瞬,抑制不住地溢出一声轻哼。 帐子没落下,外面的光就这样亮堂堂地照进来。 乌发朱颜,满堂花醉。 窗外春雨萧疏。 他有意克制着,如同外面那场淋漓潮湿的雨,细致地将无限情意研磨破碎。 时近时远,时急时缓。 此刻那盏昏黄的灯又太亮了。 将帐子里照得通亮,眼前男人眼底烽火燎原。 “适才不是你说的,别灭灯。”他额上有汗,眼睛却亮,“现在羞,怕是来不及。” 她回抱着他,寸寸抚过他的皮肤,他身上又添了伤,执柔的眉心蹙起,他便用了几分心思,将她重新拉回床笫之间。 鱼水一场,酣畅之余,人便困倦得很厉害。 红烛已经随着时间,烧到了尽头。 “将床放在这,是有讲头的。”齐楹找来一件衣裳给她披着,他指着窗户说,“来瞧。” 一轮明晃晃的月亮,正挂在树梢上。 大得惊人,像是玉盘一般,白中透着一丝暗黄。 照亮着周围的云雾,像是墨汁渗透在宣纸细微的纹理深处。 “江陵的月亮,当真是比别处更大些。” 靠着这床头,恰好能看见入夜时的月亮,执柔静静地看了良久,齐楹下地拿了什么东西回来。 一张红色的纸,上头写着两行字。 嘉礼初成,良缘遂缔。 葳蕤繁祉,白首永偕。 落款是:薛执柔、齐楹同鉴。 他盖了自己的印,墨迹才干不久。 “入城时听人说,这边嫁娶是要写婚书的。”齐楹将纸摺好,“当年在长安,不懂这个。今天给你补上,寒酸了些,还请你勿怪。” 字写得端正,看得出下了一番功夫来学,执柔的指尖轻轻落在这上头:“你写的?” “是。”齐楹笑,“献丑了。” 情意深时,自然什么都看重。 执柔将这纸放在床边的桌上,依偎在齐楹的怀里:“好自珍重。” 哪怕才见面,便生出了惜别之感,齐楹唇边的笑窝一闪而过:“好。” 外头的月亮仍高悬着,执柔靠着他,已经渐渐睡熟了。 齐楹摸了摸她的头发,而后是眉眼,像是怎么也看不够、如何也舍不下。 天亮后执柔醒来时,身侧的人已经不在了。 房中有些昏暗,四处一片朦胧。 枕头微微凹陷着,被子掀开了一角,这一切都还维持着那男人刚走时的样子。 她的手轻轻贴在枕头上,已经冷透了,显然齐楹已经走了很久。 若不是婚书还留在桌上,执柔怕是要觉得这一切,只是一场空留遗憾的梦。 她起身,披着衣服下了地。 书桌上,她为他求的符已经不见了。 余下一对东珠做的耳环。 精致璀璨,在熹微的晨光下,光润明亮。 在她临字的纸下,齐楹留了一首诗。 是他与她长厢厮守的心愿。 脉脉花疏天淡, 云来去、数枝雪。 惟有两行低雁, 知人倚、画楼月。
第78章 执柔在榻上略躺了躺, 到底是睡不实了,索性换了衣服走出了门。 何婆婆已经在张罗做早饭了,东侧石砖垒砌的厨房里传来锅铲碰撞的声音。 执柔的菜都是单独做好的, 何婆婆自己会在厨房里另吃。 见她收拾停当出了门,何婆婆拿围裙来擦手:“夫人……” 她面前放着一个装菜的盆子, 看样子正在洗菜。 何婆婆看执柔的目光已经变了。自昨夜齐楹来过后,她便把执柔当作哪个官宦人家养在外头、见不得光的外室。 毕竟她从没见过这么有权势的男人, 院子外面明里暗里都是护卫他的人。 执柔生得精致漂亮,说起话来轻声慢语, 的确是那些男人喜欢的样子。何婆婆已经在心中下了定论, 昨夜那男人家里一定有位不好相与的主母, 他怕自己喜欢的女郎受委屈,才在这里金屋藏娇。只可惜, 男人也像是个惧内的主, 这么几个月只来过这一回,天不亮还就走了。 对着执柔, 她既觉得同情, 又觉得怜悯。 又忍不住站在父母的角度去揣测, 这个女郎的父母到底是什么人,可知不知道自己的女儿和别人这般私奔。 “还不饿,晚些吃吧。”执柔笑,犹豫了一下, 还是问,“他……是几时走的?” 何婆婆知道她说的是谁:“天还不亮就走了,最多三更刚过。” 那时街上肯定冷清得厉害, 他独自出门,只怕四野都还黑着。 跨过这间院子的门槛, 外头是那条窄窄的、容不下马车的巷子。 他走过这条巷子时,可会抬起头,看一看月亮。 今日想得比以往多,执柔知道这样不大好。何婆婆眼中有疑惑,却也不敢当面来问,执柔也继续装聋作哑。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89 首页 上一页 78 79 80 81 82 83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