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令嘉猛地挣开按住她的几名军士,把孩子牢牢地抱在怀里。 雄关万丈,阒寂无声,好像在这一瞬间成为了一座死城。 * 第二年春,长安。 满城春雪将尽未尽,零零星星的飘洒在御街上。 老梅树上挂着金银索子,风一吹便是泠泠地响。 风将雪粉吹起,阳光照落下来,像是满城金粉一般。 一个女使立在章城门的门口。 她穿着夹袄,头上梳着垂髻,不住地呵手取暖。 渐渐听到了车马声,一辆由四匹高头大马驾着的马车停在了章城门外。 一只纤细的柔荑从车帘后面伸出来。 白色的斗篷上拿金线绣着滚花,这种款式又常被人称作是雪里金。 从马车上走下来的这名女子梳着高髻,发间一对白玉压鬓簪,整个人欺霜赛雪,风致无双。 立在门口的女使才见了她,眼泪就夺眶而出。 她三步并作两步地上前来,扑倒在执柔面前:“娘娘。” 执柔看着她,紧跟着也红了眼,她亲手来扶她起来:“却玉。” 话都没说上两句,两个人都潸然泪下。 手握在一处,谁也不舍得松开。 另有女使劝慰:“外头冷,不是说话的时候。还是先进宫再说吧。” 有轿子停在宫门口,执柔换了轿子,却玉跟在旁边。 “王爷今日正在前殿见大臣,叫奴婢先来接娘娘到玉台宫休息。晚上北狄王将会到渐台饮宴,届时还要请王妃一道赴宴。”却玉说话时,声音还在颤抖,显然尚未从喜悦中回过神来。 执柔掀开帘子看她:“这些年里,你过得可还好吗?” 却玉吸了吸鼻子,笑:“自然是好的。” 执柔的目光落在她交叠于身前的手上,轻声道:“连我都瞒着?” 却玉是贴身伺候过执柔的人,落在薛则简手中,哪里能有风光体面的日子。当初执柔让她快些离开长安,她执意不肯,一心要守在这里等着她回来。 如今她的手上满是冻疮,从袖口露出的一节皮肤上,依然可以清晰地看见陈旧的伤痕。 除了脸上还是昔年那般清秀外,整个人都不再如同当年那般明艳活泼。 却玉小心地将自己袖口拉得更低些,小声说:“过去再不好的,如今也都好了。奴婢横竖只是过得不如原先那么体面,可张通他……” 张通本就是个太监,在整个未央宫里都是不拿太监当人来看的。 却玉吸了吸鼻子:“晚一点,他会来给娘娘请安的。” “他怎么了?”执柔的心也揪紧了,“可是出了什么问题?” 见她不安,却玉又安慰:“没有,张通本是个机灵的人,早些时候日子的确过得艰难,可他后来凭借着一身本事,只用三年时间,已经坐到了常侍郎的位置,且是十常侍之首,如今风头无两。” 这是好事,可却玉的脸上却没有什么喜悦。 执柔心中疑窦丛生,待到了玉台宫又多问了却玉两句。 屏退左右,却玉终于是直说了:“娘娘离开长安后不久便出了事,当年张通得罪过的刘常侍领了司隶校尉的差事,等到了每年给太监验身的日子,刘常侍说……说张通他那里……” 却玉到底是没成亲的女孩,越说声越低,执柔便懂了。 “于是便将他带去少府监,重新刷了一茬。” 这不单单是身体上的处罚,更像是对精神的凌/辱。 这一句说完,二人皆是如鲠在喉。 执柔的眼睛有些红:“当初为何不离开长安呢?” 却玉低声说:“娘娘,奴婢这样的人若是离开了长安姑且罢了,可张通这般的人,离了长安又能去哪?风言风语又该如何面对?天生一辈子是要做奴才的。” 见执柔难过,却玉又安慰:“过去日子再难,如今也都好起来了。娘娘是没瞧见,他如今十足十的威风,不知有多少人要攀附他的关系,就连奴婢也因为他的关系得了很多照拂,往后再没人能欺负他了。” 就在这时,门外有女使走进来说张通求见。 “请他来。” 张通走路静得没有声音,从外面走来时,第一眼先看见他的衣冠穿戴,紧跟着才看见他的脸。如今他穿着的是金丝银线绣成的行蟒袍,头戴绛纱帽,见了执柔并不抬头,先是恭恭敬敬地行了大礼。 “你快起来。”执柔亲自来扶他。 抬起头的那一瞬,执柔这才惊觉于他的改变。 三年过去,那个笑起来有些谄媚的毛头小子,已经长得比她还高了。脸很苍白,有久不见光的感觉,看上去格外阴郁。 眼窝有些凹陷,无端叫人觉得疏远,尤其是那双眼睛,冰凉冷淡像是作壁上观的看客。 张通学着过去的样子对着她笑:“能重新见到娘娘,当真是奴才的福气。” 执柔不想让他看见眼底的泪,于是招呼他坐下:“早听说你如今风头无两,今日一看果然大不一样。我没有看错人,你当真是最机敏聪颖不过了。” 听她这么说,张通露出一个笑:“如今奴才这一切,也是托了娘娘的福。” 他的声音低而细,与一般男子并不同。他比过去话更少了,人也常常沉默。 执柔略问了问他近来的情况,张通一一作答。 说到最后,他想到了什么:“早听说娘娘上个月诞下了小世子,奴才在此恭贺娘娘,也恭贺主子。”说罢,再次跪了下来。 听他这么说,全屋子里的人都一起跪下,说着恭喜娘娘,恭喜主子这样的话。 执柔笑:“都这么说了,自然是要赏了,一会去找却玉领银子。” 张通站起身,脸上也带着笑:“江山有后,是奴才等的福气。” 执柔做了个手势打断他:“这样的话不许说了,未央宫的主子如今不是齐楹了。” “张通说的,是张通自己的主子。”他微笑答。 执柔不想在这事情上强行与他争执:“孩子如今没带进宫来,一早的时候徐平过去瞧过了。若说起来,便是微明也还没见过呢。” 那日他离开益州去了函谷关,便再也没有找到回来的时机。他虽不用征战沙场,却有太多千头万绪的事等着他来点头。他每一封书信中,字里行间满是焦灼,只恨不能即刻回到益州去。 就连世子出生,他也是在信中知道的。 彼时齐楹日夜悬心,总怕孩子如他一般体弱多病。 执柔写信说是个健康的孩子,他终于能长舒一口气。 齐楹信上字不多,却溢满了欢欣。 他为世子取名齐锵。 出车槛槛,被练锵锵。锵者,高亢勇毅。 凤凰于飞,和鸣锵锵。亦寄予了他这做父亲的心意。 下着春雪的日子,最能涤荡污浊丑恶,执柔手里握着桂花香片茶,透过蒸腾的水气静静地看着张通。 “这几年,过得辛苦吧。” 他垂着眼不看她:“习惯了。” 这便是默认了。 又叙了几句话,张通便告辞了:“少府监还有事,奴才得去瞧瞧。” 执柔点头:“却玉,你替我去送一送。” 却玉送张通到门口,外头的空气很冷,说出口的话都冒着寒意。 “你有一个月没同我说话了。”面对着张通的,她突然开口。 “若不是今日,你又要避我到何时?” 雪粉站在他身上,很久都没有融化。 张通不回头,沉默良久:“我是太监。” “我知道,可我不在意。”却玉垂下眼,“这些年来,我们相依为命,难道在你心里,这些都可以就此割舍吗?” “你对我只是习惯。”张通不知是在劝却玉,还是在劝自己。 “我给不了你一切你想要的生活。”他的声音平静极了,好像这样的话早已经在他心里推演过了无数遍,“丈夫、孩子、平稳的日子。” “这些我都是能接受的。”却玉抬起头,落在他的背影上,“早些年,娘娘也是这样过来的。” 张通似是笑了:“我在少府监受过的屈辱,你也知道。这样的羞辱曾伴随我,也将伴随你。” “张通。”却玉叫他,“我没有那么脆弱。” 细密的雪花粘在张通的眉毛与睫毛上。 他没有回答却玉的话,沉默地转过垂花门,向少府监的方向走远了。 雪地上,只余下两行浅浅的脚印。 * 那一晚,渐台上笙歌鼓瑟,英朗俊逸的北狄王尉迟明德在此与齐楹宴饮。 执柔带着却玉登上高台之时,齐楹的目光便如同隔了千山万水般轻轻落在了她的脸上。 尉迟明德举起酒杯:“请汝宁王再饮一杯。” 齐楹笑了:“再饮下去,本王的王妃怕是要怪罪了。”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花香,执柔拎着裙裾,缓缓走来。 大臣中不乏有熟悉的面孔,再见到方懿和,他已经蓄起了长须。 故人相逢,他的脸上亦带着和煦的微笑,对着执柔微微颔首。 杯中酒满,倒映着清晖明月。 齐楹眼底笑意浅浅:“王妃治家严谨,这一杯,本王还得问她依不依。” 众人皆笑起来,执柔端起酒杯:“早听说北狄王战无不克,妾愿敬北狄王。” 尉迟明德爽朗一笑:“听闻王妃上月诞育世子,明德特赠赤城的翡翠,雕成观音送与王妃。” “多谢。”执柔亦将酒水饮尽。 “来我身边。”齐楹对着执柔轻轻招手。 执柔在他身侧跪坐下来,齐楹用只有她能听见的声音道:“这阵子,简直是一日一日数着过的。”酒喝得有些醉,人也昏沉,他的声音都带着笑:“执柔可曾同我一样,夙兴夜寐,辗转反侧?” 四处都是大臣,执柔咬着唇:“回去再说。” “嗯。”齐楹莞尔,吐气如兰,“回去再说。” 这四个字说得极尽旖旎,听着别有一番深意,执柔的脸一红,不露痕迹地用手推了他一下。 看着他们交握在一起的手,尉迟明德轻笑了声:“汝宁王,如今我终于不用羡慕你了。” 他说话时眉眼都带着笑,鬓发上的绿松石随着他的动作轻摇慢晃。 “阿徽怀孕了。”尉迟明德脸上满是初为人父的喜悦,“多亏了王妃赠的龙血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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