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柔脸上笑意和缓,目光却平淡:“执柔的恩情已经还完了。不论是太皇太后,还是娘娘您。南北有歧路,不顺路就不要强求,您说呢?” 徐太后生出了一丝恍惚。 还是那个温柔似水的人,眉眼温吞沉静一如往昔,如何好端端的竟像是变了个人。 嘴里说的话,一字一句都如钉子般刻骨,徐太后的嘴张了张,竟说不出一个字来。 “送客吧。”执柔站起身,“若不是有娘娘的缘故,我与含章或许能做个朋友。她如今既已仙去,这件事只能抱憾,可见好人不长寿,心善的人也不长寿。” 走出花厅,她心里竟是骤然地一阵放松。 恩怨爱恨全消,不论是恨还是厌,都太不值得记在心上。 * 三日后,太皇太后溘然病逝于别院内,有人说她是自绝饮食,也有人说她是吞金自尽。 临死前只有徐太后陪在她身边。 幡幢如浪,奏唱《薤露》。一鼓一锣,唢呐托腔。 在长短歌的悲鸣里,众人泣泪沾襟。 执柔同吴其真一同为太皇太后举哀时,唯有徐太后最为悲痛欲绝。 她已决定常伴青灯,不再过问红尘琐事。 齐桓站在一边,对着执柔略颔首只当见过。 他的怀中抱着几个月大的太子,沉默地磕了几个头就走了。 小太子项下的金锁看着眼熟,似乎是王含章曾佩过的那只。 周围哭声喊声乱作一团,纸钱似雪片般乱飞。 吴其真同执柔小声道:“王妃还不知道吧,陛下如今嗜药如命,离了这东西一刻钟都不成,别说上朝了,就连见大臣都手不释杯。这样下去,又如何能服众、如何能治国理政。” 见四下里无人注意这边,她用更小的声音说:“太皇太后驾鹤西去,她手中的权力早晚是要分出去的,依我看,只怕要尽数归于汝宁王麾下,若汝宁王有自立之心,也得早做打算。” 执柔闻言忍不住拿食指去压吴其真的唇:“好姐姐,你快别说了,这要是叫人听见……” “这样的事,这群大臣们心里怕是和明镜一样。”吴其真无所谓道,“你看他们一个个哭天抢地,其实都是做戏,只怕心里的算盘正在噼里啪啦地响。妹妹收了这么多帖子,自然是他们闻风而动了。” 执柔轻声说:“微明他没有自立的心思。” 这话吴其真不信:“哪有男人不爱权势的,就连我们家老周也是,早些年避世是因为被时局伤了心,如今能跟着汝宁王大展身手,他恨不得肋下插刀。更何况汝宁王是登上过龙椅的人,哪里能不向往大权在握呢?” 很多话,齐楹并没有和执柔说得透彻,但他们相知多年,执柔能懂他的心思。 权势从不是他追慕的东西。 她不愿和吴其真说得太多,这些追随齐楹的人自然都盼着他能自立称王,他们这些大臣也能搏一个从龙之功。吴其真有她的立场,执柔并不意外。 到了封棺时,齐桓又出来露了一面,当他亲手将第一根钉子打进棺椁上时,终于压抑不住地哽咽起来。天子既已经落泪,大臣们更像是攀比着一般大放悲声。 执柔跪下来磕了个头,眼中也酸涩起来。 抛开恩怨不谈,一个曾在她生命中出现又离开的人,总归是缘分一场。 人死如灯灭,他们之间的过往,终归是要随着太皇太后带到地底下去了。 齐楹站在重臣之首,目光向执柔望来时恰好见她在偷偷拭泪。 一时间,眉心蹙起。 举哀这日,按理说是不能饮食的。 哭过一轮后,执柔由小太监带着去一间空着的房间里休息片刻。 四下无人,他从袖子里掏出一个纸包:“王妃娘娘吃点东西。” 执柔失笑:“你这是何意?” 小太监鬼灵精的笑:“这可不是奴才自作主张,是王爷的意思,王爷还有话让奴才传到。” 他清了清嗓子,学着齐楹的样子:“告诉王妃,身子要紧,再是伤心难过,也得吃点东西。”小太监的嗓子细,学得不像,执柔却能通过这三言两语想到齐楹的表情。 不苟言笑惯了,说出来的话却是熨帖的。 纸包展开前,执柔以为是粔籹。她近来有孕后,反倒对这味吃食淡了些兴致,许是因为太过甜腻了,总觉得不大克化。 待到小太监打开纸包,执柔才看见里头装着的是两块山楂糕。 “王爷说娘娘这阵子吃东西没味道,这山楂糕不是什么稀奇东西,只当略垫垫肚子。”小太监笑得灿烂,“只这两块,多了又伤胃。” 执柔接过来尝了尝,酸甜可口,绵软弹牙,的确很是落胃。 见她喜欢,小太监长松了一口气:“娘娘再歇会,奴才去给王爷回话。”
第83章 恰如吴其真说的那样, 太皇太后的小殓才过,宫内宫外就渐渐化为了两派。 追随齐楹的人更多些,说他权倾朝野也不为过。 去年年末时, 齐桓已经将兵马重新推到函谷关下。虽然这半年有所懈怠,被薛则简重新夺回几座城池, 到底是益州的兵马能更胜一筹。 战事胶着,一晃便又到了秋天。 齐楹一连五六日不曾回来, 虽隔三差五地命人过问执柔的饮食,执柔仍能明白这是他有意为之的松弛。她的身孕不知不觉已有六七个月, 早先齐楹还会拿来政事同她一番探讨, 此时也将那些残忍的机锋略过, 挑一些平缓的来告诉她。 整个王府,都在以她能安胎为第一要紧事。 元享回府来替齐楹拿衣服时, 专程来见过了执柔。 “是出了什么事?”她问, “这几日可是哪里有什么不妥?” 齐楹有言在先,王妃若不问便作罢, 若主动提起, 势必不可有隐瞒。 “是咱们的人里有人叛主。”元享尽可能说得轻描淡写, “丢了广魏郡与陇西郡。” 执柔听罢又问:“是谁?” “李弃裕。” 这个名字执柔听过,是一位博学鸿儒。 因为其的才名,供职于太常寺中。 他不是醉心政治的人,向来以“为往圣继绝学”为己任, 在战火里搜罗古迹残篇,再加以整理装订成卷。这些年来,李弃裕带着自己的弟子周游各处, 一面授业解惑,一面保护古籍, 美名广传于世。 骤然听到这个名字,执柔竟觉得难以相信:“果真吗?” 见她如此说,元享也不觉得意外。 “主子也是不信的。一开始大家都以为弄错了,背后主使定然另有其人。只是咱们这条线顺着摸下去,越挖越是心惊胆战。李弃裕的门生里,竟有不少人都是薛则简的人,李弃裕明知此事仍将他们委以重任。他们这群人凭借着鸿儒博士的身份,在郡国之间畅通无阻,打通无数关节,若不是发现得早,咱们失去的便不仅仅是两座城池这么简单了。” “听说薛则简给了他不少金银,足够他花三辈子了。只是他有贤名在外,为他请愿的人太多太多,这样的人是杀是留都是祸患。” 是非对错往往只在一念之间。 立场相悖、罪不至死。这八个字在世俗眼中,便是为李弃裕请命的免死金牌。 “微明他是怎么想的?”执柔问。 元享摇头:“不好说,依卑职看,还是要杀。” 执柔沉默下来,元享又摸了摸鼻子:“主子最迟明晚要回来,娘娘有话可以同主子说。奴才笨嘴拙舌,话也学不好。” 他收拾好了东西,又对着几个伺候执柔的女使一番叮嘱,最后说:“服侍娘娘生育的稳婆已经找好了,过阵子就会叫住在家里,奶口也挑了四五个,到时王妃可以选自己中意的。” 执柔听罢点头:“难为你费心了。” 入秋后,夜里凉起来,执柔又叫元享带了件厚氅子去。 她心里想着李弃裕的事,晚上睡得不大好,第二日过了正午齐楹回来时,执柔正在午睡。 他这几日宵衣旰食,人也有些憔悴,不想惊扰她好睡,齐楹另找了一间屋子沐盥后,才在执柔外侧躺下来。她睡得不实,眉心秀气地蹙着,齐楹用手抚平后,才小心将她抱在怀里。 不知又过了多久,执柔的腹部轻轻动了一下。齐楹眠浅,立刻醒了过来。 在朝堂上见惯了生死搏杀,这样的事他竟有些手足无措。 于是他抬起手,又轻轻贴在了执柔的肚子上。 这回许久没有动静。 就当他以为这是幻觉时,执柔腹中的孩子又动了一下。 这次动作略大了些,把执柔也惊醒了。 目光所及,刚好把齐楹如临大敌的模样收入眼底。 他的左手停在执柔腹部一寸远的地方,另一只手停在半空,表情没有什么太大变化,唯独眉心蹙起,目光中带了迟疑与不自信。 “适才……”他犹疑,“适才是不是在动?” 见多了他喜怒不形于色,这模样看得执柔忍不住发笑。 “是。”她轻轻握着他的手,带到自己的腹上,“这个月份的孩子,已经长出了小手小脚,有时我睡着他却醒着,有时我醒着他便睡了。” 她本意是将这初为人父母的喜悦一道分享给他,齐楹听到了却将眉心皱得更紧。 “若如此,岂非是你时常要被吵醒?” “偶尔。”她点头。 他显然是心疼了,坐在床沿上将执柔揽在怀中:“何时开始的?” “有一个月了,起初不算很明显,这阵子比过去更活泼些。”执柔顺着他的手臂靠着齐楹的肩膀,一面笑:“不妨事。” 这三个字他过去常说,这一回从执柔口中说出来,他听后也只是叹气。 “叫你受苦了。”他将手臂收得更紧些,“我这心里,听着便不是滋味。” 执柔窝在他怀中,徐徐摇头:“你且宽心,我自己便是通医术的。” “你懂是一回事。”齐楹笑,“我心疼是另一回事,任你小姑娘手眼通天,还不许我疼疼你么?” 在她身边时,他眼里时常挂着笑。 拉着她的手指凑在唇边吻了几回:“元享说你问了李弃裕的事。” “周淮阳要我杀了他,不单杀了他,更要用凌迟腰斩这样的法子以震慑百官,你觉得呢?” 武人有武人的想法,在他们眼里,背叛主上是十恶不赦的罪。 更何况是因此丢了城池,不死不足以言明风纪法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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