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敢看沈霓,只高声反驳:“我什么时候说过我丑了?本侯位极人臣,年轻俊美。” 沈霓抬头望去,发现这人比自己还心虚,嘴唇一弯,好心提醒:“再不翻面肉就要焦了。” 沈照渡手忙脚乱转动手中的木棍,鹿肉差点掉进火里。 这次,沈霓再没能憋住笑声,把衣襟里最后一颗覆盆子扔给他。 “沈照渡,诚实点会活得更轻松。” 小小的果子轻轻落在他怀里,带着春意和她的体温,潜入他唇舌之间,落在他柔软的心底。 * 祭日仪式在正午结束,沈照渡要赶在萧鸾回宫前带兵恭迎。 下山时天降大雨,道路泥泞,两人耽搁了点时间,下马后沈霓只能自己回瑶光殿。 行宫里本就不多的侍卫被叫到宫门前迎驾,沈霓走在宫道上,步伐从未有过的清盈。 当妃子时,连走路的姿势和跨步都有要求,快一步是失仪,慢一步是懈怠,行差踏错都是大罪。 “真是好久不见了,妹妹。” 目光尽头,沈霓看到自己的影子与另一个人影重合,立刻畏缩着后退两步,低头下跪。 “参、参见皇,不,太后娘娘……” 乌云飘到了行宫之上,沈霓看见一只手伸到她面前。 “姐妹相见,何须如此大礼,快起身吧。” 她低低应了声是,站在沈婳旁边的宫女立刻上前将她扶起。 被册封为太后的沈婳更是雍容华贵,一整套点翠头面,耳著金镶绿松石耳坠,一身艳红滚龙凤金边大袖衫,气势迫人。 沈婳也在打量沈霓,看到她也披着见红色氅衣,眸子浮上一层轻蔑,柔声道:“你一个人在瑶光殿也是无趣,不如过来紫微殿陪我坐坐。” 从来都是沈婳说了算,沈霓只敢听从,等沈婳转身离开后,她才起身跟上。 紫微殿是皇帝的居所,沈婳能住进去,就代表萧鸾接受了她。 沈霓不禁慨叹,这样的手段,就算没有成国公撑腰,后宫也无人斗得过沈婳。 “我记得你从前最爱喝九曲红梅,最近湖州上贡了一批给陛下,你今天有口福了。” 沈婳没有赐座,沈霓只能站着,颤颤巍巍地接过宫女递来的盖碗。 盖碗没有杯托,她只能捏住杯口,但也能感觉到滚烫的温度咬噬着她娇嫩的指腹,似有一百根针轮流刺进她指骨里。 “宫破那天,我发散颐华宫里所有的奴才去找你,可惜一无所获。”沈婳轻嗤,撇开盖碗中的浮沫,“本以为我们姐妹再无相见之日,哀家还要感谢沈都督把你救出去。” 沈霓惶恐跪下:“娘娘冤枉。出宫的事都是陛下亲自安排的,还有圣旨为证,和沈照渡绝无关系。” “是么?”沈婳目光落在她颈后零星的印痕,“但你已经失身于他了不是吗?” 沈霓猛地缩了缩脖子。 “一日为宫妃,你生是后宫的人,死也是后宫的鬼。失了清白之身,丢了皇家与沈家的颜面,你怎么有脸面对先帝,怎么有脸苟活于世!” 茶水被震出杯口,顺着小几淌到罗汉床上。 “不过……”沈婳敛眉,又是一副泰然自若的温柔相,“你是哀家的妹妹,哀家没理由不护着你。” 面前搬来一张低矮的小几,上面垒起七卷佛经和笔墨纸砚。 一切都是那样的熟悉。 “下个月便是先帝的生忌,你把《法华经》誊抄一遍,以慰先帝之灵,求先帝原谅。” 宫女面无表情地把墨条递给沈霓:“贵妃娘娘请吧。” 沈霓垂着脑袋,撑在冷砖上的手一点点收紧,无声地反抗着。 “不愿意么?”沈婳冷哼一声,“还是你想让叔父知道,我们沈家出了你这样□□后宫的贱人!” “我……” “来人,”沈婳大声喝断她的反驳,“传赵州卫指挥使沈正荣。” 沈霓慌忙拿起宫女递来的墨条:“我抄,我现在就抄。” 沈照渡说不可能让她见父亲,其实沈霓也不想见。 她是个罪人,身为宫妃的自己竟然堕落为乱臣贼子的玩物,令双亲蒙羞,使沈家一族门楣倒塌。 这样的罪人,怎么有脸去见父亲? 一日为妃,终身为妃,那些枷锁桎梏哪里是能解脱下来的。 沈霓用膝盖挪到小几前,正要把清水滴进墨砚,背后殿门外忽然发出铮然拔刀声。 “拦我者死!” 沈霓闻声回头,紧闭的殿门被砰的一脚踹开,门外的沈照渡身着蟒服握刀而立,目露凶光,宛如从地狱而至的罗刹。 “沈婳,你找死。” ----
第23章 二十三 那晚被烫伤的嗓子似乎还在隐隐作痛,沈婳看着凶神恶煞走进殿内的沈照渡,放松的手不自觉捏紧。 “沈都督好大的口气,这里是紫微殿,没有陛下的传召谁也不能……” “闭嘴!”沈照渡一手拉起跪在地上的沈霓,温声细语问,“能站稳吗?” 沈霓已经很久没有这样跪过了,被拉起来时腿一软,踉跄地倒进沈照渡怀里。 “《法华经》有云,每自作是意,以何令众生。”沈婳冷眼看着相互依偎扶持的二人,“连自身都难保的人,谈何度化他人。沈都督当过出家人,这句话早该参透了吧。” 沈照渡收刀抱紧沈霓,直勾勾盯着座上的沈婳:“还能说这么多屁话,看来还是哑药最适合你。” “大胆!”提起这件事,沈婳更是怒火中烧。 用感情留住一个人是虚无缥缈的,她要做的,就是趁萧鸾对她还有感情,尽快怀上龙种,求一线生机。 她问过太医,绝子汤未必真的奏效,只要调理得及时,还是能有孕的。 但因为那碗滚烫的绝子汤,她至今没能止得住血,谈何侍寝? “你们二人淫|乱先帝后宫,如今还敢口出狂言,都给哀家跪下!” “贼喊捉贼?”沈照渡冷笑:“你在陛下后宫淫|乱先帝后宫,扰乱朝纲,污蔑朝廷命官,罪加一等,要跪也是你跪!” 看到小几旁边没有杯托却冒着白烟的盖碗,他弯腰一手捡起,直直砸向沈婳。 “啊——” 动作太快,沈婳根本来不及躲避,薄胚盖碗在腿边炸开,溅起滚烫的茶水落在她裸露的皮肤上,烫出朵朵红梅。 “我连皇帝都不跪,更别说跪你。”沈照渡搂着沈霓转身离开,一字一句警告,“再在背后搞小动作,我先带兵抄了你们成国公府,后到颐华宫亲自手刃你。” * 紫微殿外站满保护沈婳的侍卫,看到沈照渡破门而出,纷纷低头行礼,不敢妄动,把刚才听见的一切当作秋风,连带落叶一起扫去。 沈照渡腿长,步子迈得极大,沈霓走了几步已经大口喘气。 “你走慢点……” “这就是你说的‘心安理得’?” 瑶光殿门前,沈照渡猛地停下,来不及收回脚步的沈霓一头撞在他衣服的蟒头上。 他的怒气还未平息,眉头蹙起,一双锐利的眼睛透着冷冽的杀气,再温柔的话语被他说出也咄咄逼人。 更何况这是质问。 “她是皇后,我是妃子……” “是个屁!” 他大声呵斥,看到沈霓瑟缩了一下,立刻闭嘴,生气地背过身子:“你根本没记住我的话,白给你吃果子了。” 笼罩在心头的阴霾轻飘飘散去,沈霓笑着挠他背后的蟒爪。 “沈照渡,谢谢你。” 紧绷得刀枪不入的背肌松弛下来,可沈照渡还是不愿回头,沈霓只能挠他腰上的那条蟒,那是他难得敏感的地方。 “除了爷爷,你是唯一一个会为我出头的人。” 沈婳是成国公世子千金,从小就被捧在掌心如珠如宝的娇宠着,众星拱月,养出个目空一切的性子来,看谁都低人一等。 老国公在世的时候,沈霓还有爷爷为她出头,可爷爷去世,这世上便再无人敢为了她顶撞沈婳了。 如今又多了一个。 “别闹,我要走了。”他反手抓住沈霓,耳廓透着似有若无的红霞,“你父亲刚才提醒我,虽然我没参加祭日,但也要换上赐服迎驾,我才来找你的。” 沈霓笑容窒了窒,抽回手:“这样看我还要感谢父亲。” 沈照渡怎么看不出她的索然,舍不得她难过,更舍不得放她走。 他出言藉慰:“你父亲身体还不错,我盯着他刀穗看久了一点,他还跟我说起话来。” 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说起这些闲话,沈霓眨了眨眼睛,沈照渡把嘴唇抿得紧紧的,连搭在刀柄上的手也用力得握出青筋。 “他说,刀穗是你娘亲手编的。” 沈霓看向他光秃秃的刀柄,幡然醒悟,卖傻道:“是啊,我娘心灵手巧,我小时候穿的衣物大多出自她之手。” 沈照渡下颌崩得更紧,才刚褪去的耳廓红云又憋得聚在一起,扭头就走:“我走了。” 他步子跨得极大,宽阔的背影眨眼就远去。 “沈照渡!”沈霓笑着大喊,“下次找我要东西,麻烦坦率点!” 笑声琅琅,莽撞的背影在酣春正浓处乍然停住,许久才开口:“我今晚会夜归,你别先睡了。” 说完,也不管沈霓答不答应,再次迈开大步向宫门走起,连衣袍也走得猎猎作响。 * 明天便是正式的春蒐,沈照渡重任在身,自然会忙到夜半时分。 怕沈婳又过来找麻烦,沈霓早早熄了前殿一半烛火,提着两盏灯回到床边按着小时候的记忆编穗结。 编了拆,拆了编,沈霓做得眼睛发涩,正要起身活络活络时,有人通传沈照渡回来了。 沈霓已经起身,打算出去相迎,不想传话的人隔着屏风道:“侯爷吩咐,夫人在此等候就行,不得踏出前殿半步,也不得发出任何声响。” 又在闹什么脾气? 屏风是丝制的,沈霓坐在里面也能朦胧地看出个轮廓。 她盘腿坐回床上,殿门打开的时候,夜风呼啸,还没来得及避开,很快又被隔绝门外。 “我以为都督在漠北待惯了,不会畏惧这点山风。” 手上的结穗啪嗒掉在踏板上,正欲开口的沈照渡停顿了一瞬,随即沉声道:“能承受不代表一定要承受,没必要和自己过不去。” “况且,”他望向屏风里,“这里也不是所有人都吹过漠北能杀人的风。” 沈正荣环视正殿一周,两侧都有身形单薄的侍女站着,严肃板正的脸松动下来:“都督为人通透,一句菩萨面罗刹心当真是折煞。” 这也不是沈正荣唐突,朝野上下都是这样编排他这位当过僧人却杀戮无数的将军,沈霓的想法自然不可能发生。 谁会喜欢一个随意屠戮的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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