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夫人用袖子揩了揩眼角的泪,嗔了女儿一眼:“嘴里还是没句正话,也不知道沈都督是怎么受得了你的。” 听母亲说起沈照渡,沈霓耳朵一烫,可想到阿玉奇说他从漠北赶回赵州的话,嘴角随着沉重的心一并坠下。 “是我连累了他。”甫一开口,沈霓便再也忍不住哽咽,隐忍的泪珠与情绪终于崩溃而下,“娘亲,我不想他受一丁点伤害。如果阿玉奇一定要杀一个人,那我宁愿死的是我。” 沈夫人一怔,没有呵斥女儿的冲动,反而前倾着身子将她搂进怀里:“能让我们敏敏以命相许,看来这位沈都督是位千金难得的如意郎君。” 说完,她往后退了退,看着一脸迷茫的沈霓,没有责怪她是否自轻,只温柔地替她拭去泪痕。 阿玉奇早就和她说了沈照渡的事,知道这个权倾天下的左都督为了女儿牺牲了多少。 若站在天下百姓的立场,她会恨沈照渡英雄气短,但她现在站在一个母亲的角度,她只有感动二字可言。 “如果你真的喜欢他,那就好好保重自己,不要做傻事让他分心伤心。” 沈霓不自觉摸向耳垂的手僵硬了片刻,立刻转身借关门之意让风吹走浮在脸上的红云:“谁、谁说喜欢他了。” 等她坐回原位,沈夫人像小时候一样轻轻弹了弹女儿的额头:“娘亲才不信你,十年前你说喜欢先帝,结果却是为了你大伯牺牲自己大好年华。现在你说不喜欢,我可不信你的鬼话。” 瞧见竹篮里还摆着那个未编好的刀穗,沈霓脑子一热,慌忙拿起刀穗塞进袖子里,等回过神来时,母亲正掩嘴而笑。 “不是给他的!”沈霓懊恼,赌气地把刀穗扔回台面上,“我就是做来打发时间。” “是吗?” 沈夫人拿起那个还算端正的编结,用修长的指尖抚过缠绕的丝线:“是戟结啊。” 戟结中的“戟”通“级”与“吉”寓意连升三级,官运亨通,平平安安。 给谁准备的一目了然。 谎言被看穿,沈霓干脆破罐破摔,把因由都无耻地赖在别人身上:“都怪阿爹总是炫耀你给他的刀穗,闹得他也来折腾我。” 看着母亲摇头笑笑,她又忍不住要钻进母亲怀里撒娇:“我是不是很厉害?您只在我面前编过一次我就记得一清二楚。” 沈霓自小聪慧,读书时能过目不忘,不然老国公也不会给她取个小字叫敏敏。 “我生的女儿怎么可能笨。”沈夫人抬手摸了摸她的脑袋,“就是感情那一窍总是开不了。” 三番四次被揶揄调侃,沈霓羞得脸红耳赤地想去捂母亲的嘴巴.。 知道自家女儿脸皮子薄,沈夫人也没有再出言揶揄,手指又摩挲着刀穗上的纹样:“早知道有这日,在你爹去卫所前,我就该把他的盘长结换成戟结。” 提到父亲,沈霓脸上的温度与颜色才缓缓下去:“家里发生这么多事,阿爹一件都不知道吗?” 每次回卫所当值,沈正荣都要待上半个月才会回来,所以在出发前都会把加强护卫,又怎么会让阿玉奇趁虚而入? 沈夫人有些沮丧:“上个月阿忠伯的儿子娶媳妇,和我告了一个月的假。我怕府里人手不够,便让牙婆找了几个人回来顶替一下,没想到那些竟都是那阿玉奇的人。你父亲一离开,他便挟持了我威胁全府上下,听他指令。” 沈霓算了一下时间,阿玉奇应该在确认沈照渡与她有关系时就出发到赵州布线,获取沈家信任。 此人果然心机深沉。 “所以说,我进城前收到的您的亲笔信,也是阿玉奇逼您写的?” 她的本意是投石问路,等确认家中无恙才安心进城,没想到投下的石头不是询问而是提醒阿玉奇猎物已经入网。 “不止是给你的信,还有寄到卫所给你阿爹的平安信,都是阿玉奇逼我写的。”沈夫人叹了口气,“会怪娘亲没有对你实话实话,让你置身如斯境地吗?” “怎么会!”激动得直起身的沈霓又迅速蔫下去,伏在沈夫人膝头喃喃道,“我知道您的意思,沈照渡为了我从边关赶回来是心甘情愿,我不必愧疚到要以命相抵。” 看着竹篮里倾注她所有心思的刀穗,沈霓伸出手指在尾线上绕了一圈,又马上红着脸松开。 “死都不怕,也没有什么可怕的了。”她朝母亲笑笑,“我答应您,再难也不会想着死。” 沈照渡还欠她一场流萤漫天和一只叫花鸡,在此之前,她舍不得去死。 * 高大的城门在沙尘滚滚中巍峨耸立,近在眼前。沈照渡眨了眨被风沙吹得通红的眼睛,再一次高举马鞭用力挥下。 跟随他征战多年的白蹄骍终于不堪连日赶路重负,受下这狠辣一鞭的瞬间,落地的前蹄一软,与背上的主人双双侧身摔倒,扑起铺天盖地的尘土。 官道旁边是草地,初夏时节,绿草不仅能没过马蹄,还能把他整个人淹没。 沈照渡躺在一片柔软中,冲着天上喊道:“从淇州到赵州这些路,你我也算个同伴,不出来拉我一把吗?” 四天的末路狂奔,他每到达一个地方,都有人在不同的人在跟踪他。 仿佛阴魂不散的鬼魅,四面八方冲他而来。 缓慢的马蹄声走进,一个阴影落在他微微眯起的眼睛上。 对上那人脸上的黑布,沈照渡嗤笑:“你们主公脸上也有‘贱奴’二字?” 蒙面人不悦地皱起眉头,正要开口,原本萎靡躺在地上的沈照渡劲腰猛然一挺,右手迅速抽刀,在起身时对着男人的脖子奋力一砍。 “啊——” 鲜血从断裂的脖子上喷洒而出,沈照渡在一众尖叫声中抖开从怀里掏出的束口袋,抬脚将头颅踢起。 惊慌逃窜的人扬起更大的尘风,那个恐怖的头颅准确落入他的布袋,被他反手打了个结背在肩上。 他没有时间躲避这些恼人的苍蝇,何不干脆利落地杀? 这样他还能以追击内鬼的理由为自己脱罪。 官道上洒满暗红的血,沈照渡抽走尸体上的水囊,走回躺在地上不愿动弹的白蹄骍旁边,将水倒在马头上替它解暑。 “起来,不然我连你也砍了。” * 从城外到沈府的路沈照渡走过无数次,熟悉得就算闭着眼睛都不会走错。 他腰上挂着昭武侯的腰牌,哪怕刚才杀了人也无人上前阻拦,反而路过的人都被一身鲜血的他吓得张皇躲避。 不同于平时,沈府的西角门半掩着。 沈照渡把马栓在和合二仙桩上,推门走进鸦雀无声的深深宅院中。 这还是他第一次进沈霓的家,虽不及昭武侯府大气,但曲径通幽,用椭圆石块铺就的小径蜿蜒而入,两旁嶙峋山石林立,误入山林。 要入正院,必先穿过竹青轩,沈照渡正要抄近路越过游廊的阑干,轩里忽然有人声响起。 “沈都督一身杀气不敛,不怕破坏了此处的清幽?” 沈照渡跨进游廊,抬头见一个颀长的身影立在门前,胡服胡帽,却生得一张清秀的中原人脸庞。 他将手搭在刀柄上:“哪来的三姓家奴,竟敢教本侯做事?” 大败贺洪后,耶城里一直没有趁胜追击,大肆进攻,反而只鬼鬼祟祟地搞偷袭,唯一的可能就是率领他们打仗的首领并不在城内。 若无阿玉奇带领,那些北蛮就是一群乌合之众,贺洪这种庸才打他们也绰绰有余,怎敢贸然出动? 背后飘来的血腥味渐浓,沈照渡蹙了蹙眉头,随手将装有人头的布袋扔到阿玉奇怀里:“你的人还你了,我的人你准备什么时候还?” ----
第42章 四十二 在漠北忍辱偷生二十余年,阿玉奇早把这个忍字参得无比透彻。 韬光养晦这四个字被他用最钝敝的刻刀刻在骨头上,没人能比他践行得更深刻,更长远。 他把布袋交给旁边的手下,与剑拔弩张的沈照渡对视:“我还是那句,都督不敛杀气,我绝不放行。” 沈照渡的刀上那一层若有似无的红影是用漠北人的血染就的,阿玉奇最敬重的那位兄长的血也在上面。 只有让沈照渡把刀卸了,他埋在心底那些懦弱的忌惮才会减退。 沈照渡倨傲地勾起唇角:“阿玉奇,信不信本侯赤手空拳也能杀掉你所有人?” 见他卸下金刀,阿玉奇脸上才有了点松缓的表情,示意手下去接:“除非沈都督能刀剑不入吧。” 穿过竹青轩,阿玉奇的人光明正大占领了这方苍翠庭院。 “能召集这么多被流放的犯人,你倒是有几分本事。”沈照渡定在正厅门前的人,“但也是些歪瓜裂枣,不成气候。” 三番四次被羞辱,阿玉奇也不见半点傀怍,反而停下来回身与沈照渡说:“谢家世代崇文,从不认为那些锋利无比的兵器是最伤人的。” 正厅的门被阿玉奇缓缓推开,沈照渡从愈发宽敞的缝隙间看到沈正荣夫妇被五花大绑在太师椅上,松弛垂下的双手立刻握成拳头。 “古人有云,用兵之道,攻心为上,攻城为下。心战为上,兵战为下。” 看到他被激怒的模样,阿玉奇脸上才显露几分得意:“沈照渡,如果我说你不在我面前自刎,我就杀了他们,你会怎么做?” 沈照渡怒视着他:“我会杀了你垫尸底。” 阿玉奇放声大笑,可笑意不达眼底,便被蔑视所覆盖:“不仅弃国不顾,如今为了自己的性命连心上人的父亲也可杀害。沈照渡,你就是个弃国弃家下流小人!” “真想让沈贵妃听听你这番无耻之言,看清你那些肮脏的心!” 一听到沈霓二字,沈照渡像被定身咒缚在原地,一动不敢动。 攻心为上,沈霓就在他的心上,是他的软肋,是他的死穴。 要让沈霓看到他丑陋的真面目,还不如在他身上千刀万剐。 正当阿玉奇洋洋得意之际,门口突然有人开口:“一个叛国叛家的无耻之徒怎么有脸说别人弃国弃家?” 他猛地回头,只见沈霓红妆覆面,头戴桃形金累丝镶宝石簪,一袭玄色织金锦飞鸟团花大袖罗裳,衬得她夭桃秾李,气势无双。 “你父亲尚在人世,却认了马哈木为义父,攻打养育你谢家百年的土地。”沈霓笑意一敛,看阿玉奇的眼神像是在看一堆臭气熏天的垃圾,“你一个认贼作父的禽兽,有什么脸面谈清流下流,忠孝仁义!” “好!” 被绑在太师椅上的沈正荣大喝一声,阿玉奇的脸色更是难看,却一句也反驳不了。 沈霓回头看,时隔半个月,终于又见到了那张曾多次进她梦里骚扰的脸。 沈照渡身上的佩刀被卸下,下巴与眼圈都青黑一片,高高束起的头发散乱,唯独一双看着她不肯移开的眼睛依旧明亮,哪怕再狼狈也挺拔萧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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