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记得吗,你差些杀了吴王,昏过去之前喊了我一声呢。” 妙寂沉默地将饭菜全都吃完,饭碗中一颗米也不剩。 这是他在三千余岁枯乏的人生中吃到的唯一一顿,也是最后一顿年夜饭。 他擦干净手,又坐到她旁边去替她拭泪。 “莫哭。”他唇角微扬,笑容如春风拂面,“很好吃,我很喜欢,谢谢你,这是我自出世以来,吃过最好的一顿饭。” 这很好,这对他来说已经足够了。 他伸出手紧紧地抱住她,就像拥住了此生的全部。 芙姝忍不住在他怀里撕心裂肺地嚎啕大哭,哭得形象全无,鼻子又红又涨,眼角的泪怎么也拭不完,她问:“我哭起来是不是很难看?从小到大,大家都说,喜欢我笑的模样。” 妙寂摇摇头,两眼弯起,眼光蕴着温沉的暖意:“芙姝就是芙姝,无论是何模样都很好看,只要是芙姝就都好看。” 因为一个人的灵魂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变的,他爱她的灵魂,爱她的本身。 他无法定义她,更没有资格去定义她,她无需任何人定义。 她想成为什么人,只要她自己想做即可。她想做,他就默默帮助她成为这样的人,夸赞她,鼓励她,让她更有信心去做,这样的爱才算作有意义。 “我想亲你。”芙姝捧起他的脸,目光在他面上四处逡巡。 “可惜我如今无法亲你了。”妙寂觉得自己已经有些发晕,与她相握的五指上的指甲也已经渐渐发乌。 芙姝咬着牙,拼命忍住大哭的冲动接着问:“若我让你不要吃,你也会听我的?” 妙寂愣了愣,脑中混沌得不知该如何回答。 半晌,他才冒出一句:“我心悦你,我只听你的话。” 他轻靠在芙姝身上,开始觉得浑身发冷。芙姝两眼微睁,屏息凝神,将这句话默默放在心上咀嚼了好几百遍,好甜好甜,甜得她又想流眼泪。 “好冷,抱紧我,不要松开我的手。”他闭上眼,用头蹭了蹭她。 用着这副少年的身躯,他才得以将心底那些无法说出的话,难以启齿的话,还有想对她说的话毫无负担地说出来。 芙姝攥着他的手,将他的手放在自己的心口。 “这里很热。”芙姝轻喃道。 月辉渐渐弥散,除夕夜的守岁也即将结束了。 吴郡的人喜欢在守岁结束时,燃放无数孔明灯。一盏又一盏的孔明灯自远处缓缓升起,芙姝让他安心地靠在自己的肩头,自己也闭上眼。他在她的怀中逐渐变得冰冷,手因为失温被冻成青紫,可是芙姝知道,她再也无法捂暖了。 她又开始默默地流泪,眼眶内的酸胀感令她忍不住睁开眼,只见无数盏孔明灯飞向夜空,几乎照亮了整片天空。她平静的眸中倒映着万家灯火,若是此时他抬头望向她,一定会看见一副比万家灯火更美的景色。 “好漂亮啊,妙寂……”她手臂 渐渐收拢,抱紧了怀中的少年。 除夕夜,团圆夜,家家户户团团圆圆。 而芙姝却在这个除夕夜,失去了自己的心上人。
第75章 第七十五章娘子 那日之后,弥空吓得在林中躲了好几日,幸亏他早先与金蝉子祖师结缘,如今才能借金蝉脱壳。期间他也不敢怠慢,争分夺秒修补肉身,修补完毕之后便拿金刚橛探测妙寂的踪迹。 有三日师尊都呆在同一个地方,但今日不同,师尊此刻就在这片密林当中。 他神情凝重地往师尊所在的方向赶,却蓦然听见了人的脚步声,还有铲子挖土的声音。 身上的金刚橛疯狂震响,拼命地将他往那个方向引。他悄悄地凑近,一道熟悉至极的女声自耳边响起。 “日后你不必再兜兜转转,也不用怕不顺路,从这里直走就能看到我家啦。” 但还是不要再来了。 芙姝这样想着,一边安静地将他的骨灰埋在家后方的一个土丘下。许久未见的芙姝容颜如旧,淡漠的面庞中多了几分神性。弥空默默张大了嘴,脑中一瞬间闪过许多场景,还有与师尊的那些对话。 他蓦然有些欲哭无泪,师尊可没告诉他神识消融该怎么办啊! 如若这部分的神识消融,那远在太华山的师尊岂不是更受掌门牵掣?! 弥空又马不停蹄地返回太华山。 然而,事实确实如他所料,局势变得更糟了。 弥空回来的时候,师尊已经快要忘记所有人了,如若他再晚回来一刻,师尊便连他也不认识了,一见到他,便抓着一把刻刀递给他,要他将芙姝的名字刻在他的手臂上。 妙寂像一个病入膏肓的病人,嘴里不再念经文,而是反复地对他说:“弥空,吾要忘记她了,怎么办?吾不想忘,不想忘……” 在妙寂极其混沌的记忆中,他才见过她那样灿烂的笑容,他才抚摸过她柔软的乌发、温软的嘴唇,还有那样明媚的眼眸,她心口熨烫的温度,为他悸动的心跳,这些一切,他很快就要忘了。 这是他好不容易才得来的回忆,他怎么可以忘记? 他就只有这一点点东西是他自己的,他又怎能忘记? 在等待弥空回来的过程,他每日都要抵御孽莲对意识的啃噬与洗涤。 他一日中大部分时间都在极度痛苦与困顿中度过,他根本记不清自己今日又杀了几个人,偶尔有清醒的时候,他便拼了命似的,在自己禅房的墙壁上,桌案上,纸上,全都写满了芙姝的名字。 他无法入睡,无法禅坐,无法冷静,他被逼得马上就要疯了,只靠一遍遍阅读她旧时留给他的书信获得片刻安宁。 弥空只帮他刻了一遍便忍不住哭了:“师尊,弟子真没用。” “吾自知罪孽深重,如有一日,吾不再是吾,你便拿着光明殿中的无明智慧剑杀了吾,莫留情。” 此剑可将人之神魂彻底斩碎,无法再生。 “可是师尊,你走了弟子怎么办?” “吾死之后,你不再是吾之弟子,大可以做你想做之事。” “师尊,弥空只想做你的弟子!” “听话些,吾知道,弥空一直是个很好的孩子。” 芙姝心中有苍生大义,而他如今已深陷我执无力断除,再过些时日,他或许就会做出无法被自己原谅,亦无法被她原谅之事。将自己彻底杀死,不破坏她在人间的安宁,这是妙寂最后能做的事。 “我知道了师尊,我知道了。” 掌门要妙寂这尊杀神真正为他所用,便要灭绝他的七情六欲以及过往所有的记忆。 其实一众仙家何尝不是这样? 为了巩固自身的地位,便要从飞升的修士之中不断榨取他们的神力为己所用,而仙家自己能付出的呢,只有一个头衔,还有一点若有似无的拥戴。归根究底,也只是比掌门多出一层糖衣罢了。 弥空答应妙寂之后,妙寂就不再说话了,他沉默地接过刻刀,一笔一划,从黑夜至白昼,两边的手心手臂上全数刻满了芙姝的名字,颇有些血肉模糊。 时间一日日地过去,妙寂只要记忆稍微有些模糊,便会用小刀在伤疤上重新刻一遍,弥空发现他手臂上流的血就没有干涸过。 那夜之后,弥空忽然发现,自己是个大人了。 所有人似乎都被命运裹挟着向前走,不愿长大的人总是会在瞬间长大。 他来到蒙尘许久的大光明殿,净空山的僧众他已经遣散得差不多了,有些年纪较大的不愿走,便在这殿中自缢而死。他平静地跨过几位师兄的尸骨,取出座上那把宝剑,用布将它擦得发亮。 他想起芙姝的面庞,她身上所携带的神性,似乎与当初的师尊很相似。不,其实此二人本质上都是一样的人,最终才会走到一起。 弥空蓦然感到十分难过,都说僧人受了五戒之后便会大彻大悟,为何他仍然会如此难过? 春生冬死,秋实夏荣,他精心策划了一场死亡。 他觉得现在的自己颇有些疯疯癫癫,总有什么东西要从肺腑里冲出来,也难怪师尊会难受。 不,或许……或许师尊看似是全太华山最为平静之人,实则早就疯了。 只是从来无人察觉,无人在意。所有人都只在意自己的悲苦喜乐,自己人身上求不到的,便到他那处求,他们可从不在意神佛是否喜乐,只一味地向神佛索取,索取,无尽地索取。 弥空不再抵抗孽莲对自己的炼化,以此骗取掌门的信任,很快他又假冒师尊的名义,将那老东西骗至万佛塔内,趁他不注意,将他踢进孽莲的蕊心深处。 那蕊心里头散发着恶臭,另有无数颗锋利的利齿,一嚼一嚼,直接将掌门吞了。 孽莲将他吐出来时,他只余下半截身子,他又急急唤来师尊,想把大逆不道的弥空杀了,师尊姗姗来迟,乌沉沉的眸子里没有半点光。 弥空心中颇有些无奈。看,某些人到死都要求一个庇佑。 师尊似乎已经不认识身为亲传弟子的他了,挡在他的面前保护掌门。那双臂却仍旧血淋淋的,上面芙姝的名字已经被他划得不甚清晰。 在这种氛围下,弥空很想哭,他的眼眶变得通红,却还是竭力隐忍地开口问道:“师尊,你是不是忘记了谁?” 师尊沉默良久,冷然的眼神变得有些迷茫,他放下手,反问弥空:“你可知我有一个娘子?” “我已经数年未见过她了,那年我随父亲征战归来,她好笨,别的女子都投手帕,她却夜半三更爬我的墙,向我丢了把剑,害得我府内的家丁追杀她了半条街。” “她出身医术世家,样样都很好,我不想将身上的煞气过给她,只能与她相敬如宾,要是她因为我而治不好病人,没人敢买她的药,她要怪我的。” 他双目有些失神,说完这一通后又顿了顿,继续开口道:“后来的事我已记不清,可我知道我注定要死在此处,这是我的军牌,你拿着我的军牌给她,告诉她不必再等我,我家就住在吴郡江阴县。” “将士出门不知死生,我却蹉跎了她半生,实在是罪过。” 人总是得到了一样东西,便要失去另一样东西。他得到了生前身后名,却失去了性命,失去了她。 “我不曾对不起天下人,却唯独对不起她,我真是坏。”妙寂仍在自言自语,说的都是弥空不知道的事。 弥空沉默地接过他化出的军牌,捏着宝剑,将妙寂与他身后的掌门一起捅了个对穿。 掌门这回是真正地魂飞魄散了。 而妙寂还处在弥留之际,他强撑着站直脊背,伸手抚上弥空的头,唇角勾起亲切的浅笑:“弥空,你师娘出门练剑马上就要回来了,你随我去她的禅房,将禅香掐了,换上安息香罢。” 听罢,弥空心性瞬间有些崩塌,他看着师尊身形逐渐消散,强撑着将孽莲砍了,霎时间,满天腥红,蒙了他的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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