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说等过了五月初五,完成盟主继任后,待我回到开封自然会将图交予官人你,只是不知端午大会竟然……”玄机子辩解道,但这话在王葭昇听来,已是滔天忤逆。 “呵呵,卢昭义的算盘打得好得很呐!” 王葭昇袖袍一辉,将适才桌上点茶的杯盏往地上一推,哗啦啦碎了一地,香气四溢的茶沫如雨点般泼溅在地上的那卷赝画之上。他已然怒极,克制着尚未发作,冷笑道:“这么说,从均州到开封,这画都不可能被掉包?” 玄机子不假思索地点头。王葭昇反问:“那回开封后,你又将画放在何处?” “自然是藏于商梁派之中,但派中戒备森严,不可能有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派中,找到藏图之处,又神不知鬼不觉地将其掉包。”玄机子边说边摇头。 “官人,整件事情蹊跷。”方衍州摸着下巴那一撇胡子,狐疑地看着玄机子。王葭昇示意他说下去,方衍州顿了顿又道:“这《早春图》二十多年前就遗失,在遗失之前又藏于深宫多年。这世上当年见过早春图真迹的人早已屈指可数,更别说是可以凭空临摹出来。若想要将画在道长的眼皮子底下掉包,要知道这可不是随便换一样随处可见的东西,而是要模仿一幅无人见过的古画……” “所以,方二爷的意思是?“玄机子紧张地盯着他的表情。他知道方衍州素来对自己没有好感,即便对玄寂也可以冷嘲热讽,眼下不知他又要如何把脏水都泼到自己的身上。 “我的意思是,要做一幅假画,那尚费时日,必须把真迹偷到手,从里到外好好揣摩准备一番。官人,作画我不懂,您看要模仿一幅《早春图》需要多少时日?” 王葭昇嗤之以鼻:“哼,手法拙劣至斯,只得三分形似,十日可成。” 玄机子闻言一怔,上前一步,手掌重重地拍在石桌上:“不可能,我身在开封之时,每日都会去检查藏画之处,若此画当真不翼而飞一连十日,我怎可能浑然不知?” 王葭昇陡然睁大的双眼在眼眶之中来回探动:“你刚才说什么?你在开封之时?”不等玄机子回答,他从石凳上缓缓站起身来,提起长袍,一步步逼近玄机子走到他跟前,虽然他如今已显老态,后背微驮,比玄机子矮了大半个头,可此刻怒气凌人,玄机子只觉得一阵难以言喻的压迫感再次袭来,让他心跳加快。王葭昇枯瘦的右手五指一把死死抓住玄机子前襟:“你何时离开开封去少林的?” “五…五月初一,本来打算少林大会后与师傅在少林住上三日,五月十一回…回开封。”玄机子额上冒出汗珠,可他随即又道:“不…不对啊,这番少林盛会,我派初级以上的弟子都随师父去了少室山,留下的唯有打扫的个把杂役和不成年的小弟子,若不是外人潜入,何来的内贼?”可他刚把话说出口,突然想到一事,心中如同被重重地捶了一下。玄机子果然不懂掩饰,他心中所想向来都是毫不保留地浮现在了脸上,王葭昇和方衍州也不约而同地察觉了他惊慌失措的神情。 ----- 不出所料,玄机子漏了一个人。而此刻,这个人正用皎纤如玉的双手,轻柔地托起《早春图》的卷轴,呈给另一个对之梦寐以求许久之人。 “若眉,记得上次同样是在这间屋子里,同你说过,对那人不必太过执着。若你早一点听我的劝,不至如此。”他漫不经心地劝着柳若眉,手中缓缓将脆弱的绢帛在眼前极其谨慎地推展开去,借着身后的夕阳,那明艳的暖色映射在浅绛着色的烟云山水之上,映射在蟹爪嶙峋的枝桠虬根之上,同样映射在他又惊又喜的高贵脸庞之上。他想象过无数次初见《早春图》时的模样,但是当这幅画真的近在咫尺时,却依然令他无法克制地血脉上涌。他顺着郭熙的一笔一划、一勾一皴牵动着自己的目光,即便得到这幅画对他来说另有所图,但就算只是眼前的山水云石,也足以令他欣喜若狂,神色游离。 他突然意识到柳若眉依然在和自己说话,可自己却全然没有听进去,这种情况极少发生在自己身上,他缓缓合上画,继续听她道:“是,若眉知错,还请主上责罚。” 她低头跪倒,听候发落,但须臾不见那人发话,便又战战兢兢地道:“不过…不过若不是当日被于墨霄弃婚,也不会机缘巧合在均州遇到我师兄,并一路跟他回到开封。更不会借机,在他和师父离开开封之时,留在开封来个黄雀在后。” “你如今助我取得《早春图》乃是大功一件,早已将功补过,无须自责。” 柳若眉为他办过许多事,她是个听话而且能干的属下。为他办的事,轻而易举的少,难似登天的多,但即便难似登天柳若眉也一件件都替他办了下来。她印象之中见他的次数并不似想象之中那么多,但他每一次却都能让她心服口服地继续为他效忠。她永远记得十岁那年自己在破庙外饿得奄奄一息,被恶僧差点打死之时,有一个浑身绫罗、成熟端庄的富贵少年用一把饰满黄金宝石的袖间匕首干脆利落地一刀扎入那个恶僧的大腿救下自己,而她后来才知道,这个少年只比自己大了三岁;她记得少年命她作为暗桩潜入商梁派之时,叮嘱她勿忘大仇,并将自己的匕首赠予她tຊ,告诉她活着远比死需要更大的勇气;她记得自己十八岁那年替他去刺杀鸿胪寺职事官,取回手中一份其与辽将私下通信的证据,刺杀成功却身种毒箭腹背受敌之时,少年行车经过,本可将自己一刀除去,撇清干系,然而他却冒着危险将其藏匿于自己的马车之中。 柳若眉知道,像自己这样的暗桩杀手,主上身边还有好几个。但她一直认为,只要自己还没有成为他的弃子,那就证明自己对他还是有价值的。她从未看透过眼前这个翩翩公子,他永远带着深不可测的冷漠口吻,让人不寒而栗。但她依然对他言听计从,即便秋下真人真心待她,即便同门和闺蜜对她和善体贴,但她依然相信这世上唯有他真正懂得她,她相信这世上也只有他可以替自己得报大仇。只有一次,她违背过他的意愿,便是为了于墨霄。当时她天真地以为一场婚约,便可以骗自己为了一个男人,抛弃所有的信念,逃避天生的厄运。可她错了,世间对她而言永远残酷且现实,她注定需要为仇恨而活。 柳若眉怯怯地抬头关注着赵柘的神情,她极少看到他有今日这般的好心情,或许因为这图对他来说果真无比重要。那如今费心多年终于“大功告成”,不正是自己讨要奖赏的时候吗?柳若眉突然鼓起勇气试探,因为她实在不想错过今天这个机会:“主上,如今若眉助主上寻得《早春图》,不知若眉的一直以来的心愿,我祖父的冤屈,王爷可否,可否替若眉做主?” 夕霞中的他伸出修长的手指,慢条斯理地将淡褐色地束绳一圈接着又一圈绕在《早春图》的卷轴外,捏起两指将绳系紧,捧入腋下,拂袖站起。黄昏时分将他的轮廓染成茜色,他侧首回头,用余光俯视依然跪在地上的柳若眉,唇角似有淡淡笑意:“自然如你所愿!” 那平淡而不带感情的六个字让柳若眉的心迎来一阵狂躁的跳动,赵柘走后她依然在地上跪了一阵,直到腿脚麻木才起身离开。她依然走到金缕楼前的一个台阶上坐下,华灯初上,楼前活色生香,莺歌燕舞正是整个硕大东京城的缩影,她想起自己曾经问过赵柘,为何要挑在金缕楼这样的地方密会,他波澜不惊地告诉柳若眉:这世上,同一件事物同一个地方,对于不同的人来说,意义和结果也大相径庭。有的人认为酒池肉林是极乐,而对另一些人来说,便是酸腐腥臭不堪。但好处是后者可以用酸腐腥臭来时刻刺痛自己,警醒自己。他认为金缕楼这样的地方,无疑对自己还是柳若眉来说,产生和达到的效果都是一样的。所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属于同一种人,可以做同一类事。 不,在她内心最深处,她依然知道,赵柘懂得她的苦,懂她走过的路,但他们并不完全属于同一类人。过去的十几年他们所谋所想类似,她替他办事是因为他们有着共同的利益,他利用她,她无非也只是利用他罢了。而此事过后,她或许可以真正得到解脱,不需要再去过这种互相利用的日子,也不需要再坐在金缕楼前,用他人的喜悦去刺痛自己。她闭上眼,凝神吸气,岸上的凌霄花香,楼里透出的丝竹袅袅,或许某一天,她可以真正心无旁骛地去欣赏它们原本该有的模样。 她不由自主地浮出一个笑容,可再睁开眼的一瞬,匆忙意识到在离自己一尺远的左右两边,有人正举起匕首同时朝她的咽喉两侧刺去。 她以一个刺客最本能的反应,朝后仰倒,躲开这一招,接着右脚向后最大程度地用力一勾一踢,试图击中身后那人的面门。可是这一踢未成,那人已经再次抽出匕首,准备朝柳若眉再施恨招,她来不及去观察对方的脸和身形,只奋力朝侧方一个翻滚,站起身来就向街边的小巷中跑去。 刺客最了解刺客是怎么想的,既然对方有备而来,就绝不会让她轻易逃脱。柳若眉对这一带还算熟悉,这里处闹市,但夜幕渐沉后,虽然人多眼杂,能躲避之处却不多。她横冲直闯地跑了几个街口,但最终还是在后一个转弯的时候正面撞上了那个执双刀的,边上的路人一见这阵势,唏嘘叫嚷着立刻成鸟兽散。霎时一个街口便空空荡荡。 那人静静地站在街尾瞪着她,手中双刀在夜色下寒光必露,他头上缠一条垂下的黑布,灯火下露出一张阴阳脸,阴森中带着一种乖张。柳若眉大抵是知道的,他也是赵柘的杀手之一。便先开口:“你便是‘白刀鬼’嘛?那人派你来杀我的?” “别问,问就是死!” 白刀鬼嘴里嗡了一嗡,倏地弹冲过来。他手中的那两柄刀如电如掣,柳若眉的长剑来不及分青红皂白便是当当当当一通阻挡,逼得她连退十步。她乍见情势不妙身形赶紧一个腾起,跃到白刀鬼的后面,举剑对准他后脑劈去。不见白刀鬼头回头,却先见到他的其中一柄刀如离弦之箭一般朝自己胸前飞来,柳若眉的身形轻而快地一躲,但是那白刀鬼的飞刃比她更轻更快,嘶的一声,飞速的刀刃撕开她手臂的布料和肌肤,划出一大个血口,随后再直直没入街尾的一堵土墙之上。 柳若眉没有犹豫,更没有时间去查看臂上的伤,因为慢半分,她就是失去仅存的生机。她提剑朝白刀鬼猛刺过去,对方狂嚎一声一刀横扫,又是快若闪电的数十招近身搏杀,剑与短刀在力与速的剧烈碰撞下溅起火花。两人的招式却都是丝毫不失,若是有一丝一毫的失误,便是生与死的差别。 白刀鬼喜欢速战速决,他不习惯保存实力这种做法,因此每一刀都是杀招、都用十成的功力、都凭性命相搏。赵柘欣赏他的这种作风,因而派他这样的杀手来了结另一个杀手最为合适。他率先打破僵局,倒退数步,喘息两声,眼神依旧死死地盯着对方,如同猛虎盯死猎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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