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机子叹气:“如今我父已死,而我也成了武林正派公敌,这一切仅仅是为了我所背的这幅画?” 老者放下手中物件,站起身背手走到凭栏处,遥望湖心:“这不只是一幅画,这一点你很清楚。记得多年前第一次遇见你父亲,那还是在已故宣仁圣烈皇后宫中。当时你父亲依然官拜右骁卫上将军,掌宫禁宿卫。元祐三年,当时司马君实刚过世不久,朝中大权无人,太后赏识苏子瞻才华,宣谕直须尽心事官家,以报先帝知遇。有意将宰执之位重托。不想其对手赵正夫欲从中阻挠,故意中伤称:使轼得志,将无所不为矣。苏子瞻与我多年交好,我向高太后禀明此事,太后便宣你父亲。没想到仅仅几日,你父亲便平复赵正夫一党的诽谤,保全苏子瞻名节。你父亲虽为武将,与我术业有别,但我们在许多事情上面可以说目标一致,做事的原则也相投。当时我便觉得,卢将军是个可以仰赖之人。果然太后薨逝后,将重责相托,而我与你父亲也成为遥遥相隔却可以共谋前程的两人。” “哼,若真是如此默契,怎会见死不救?”玄机子失声质问。 “少林之事,甚是遗憾。”他仰天叹了一口气:“永乐堡之事,始终是他解不开的心结。若他哪怕能看开半分,也不至于……”他转身走向玄机子,将纤弱的右手扶住玄机子的左肩,目光中吐露愧欠和怜悯:“贤侄,既然你已回到京城与我相认,我自当照拂。此事一了,江湖虽已归不去,但今后,你若是有鸿鹄之志想入仕,亦或喜好闲云野鹤游走塞外,只要你一句话,我自当悉心安排。” 玄机子看他说得诚恳,本怀有满腹的抱怨和不平不知怎得一句也说不出口,tຊ眼框湿着将头转向一边,望向微皱得湖面,他想起卢昭义在临死前对他说过的那句话,而这些日子,从少林费尽艰险,躲避武林正派的追杀,回到开封与方衍州谋事,凭的也都是这句临终嘱托给他的支撑。玄机子压着嗓子,捏拳愤恨:“我什么都不要,只要报仇!我要你杀了李崇克和于墨霄!” 方衍州在一旁冷冷:“道长放心,你不说,官人迟早也会要了他们的命!此二人武功虽高,但在天子脚下,他们身上都背着人命,曾会逃脱得了制裁?”方衍州说着朝老者看去,只见他微微点头,表示首肯。 玄机子如今已经无权无势,众叛亲离,商梁派是不可能再回去了, 京城也很难待得下去,除了相信眼前二人,他并没有更好的选择。他将心一横,扯开胸前的绳索,松脱背上的包袱,左手一翻一脱,露出其中蜡黄色的油纸长包裹。他将包裹轻放于桌面,方衍州刚要伸手去拿,只听老者喝止。 他伸出双手,那是一双肤色发白,表面浮现褐色斑点的老者之手,瘦削如柴,每一个关节都裸露出来,但却没有太多皱纹,那是一双点茶抚琴,持丹青研陈玄的双手,也是一双执笔便可定人生死的手,而此刻它在微微颤抖,不是因为年老力衰,而是因为激动和紧张。玄机子看见老者在夕阳隐射下微缩的瞳孔和急促起伏的背膀,他知道这幅画对他来说意义远比自己知道和想象的还要大。 蜡纸被打开铺在石台上,露出乌褐色的卷轴和鹅黄的绢本。他一手轻执上轴,将画横躺在桌面上,另一手以极轻极慢的手法将另一端向下推展:淡墨气韵初现,接着是葱嵘的树木现于山石之上,他停了一停,目光扫了一阵,又继续向下展,眼前出现了烟云交碧,溪谷丛林、接着是水榭楼阁、牧人行僧。他的眼神不停游窜在画面之上,或盯着一处凝视几瞬,或来回对照,他的胸口起伏得比适才更加厉害了,手也不停颤动,那展开的卷轴在他手掌的带动下如通风中的白绫一般疯狂晃动。 不对!从哪里看都不对!物象的确是那些物象,画的也是早春景色,可无论是笔法、笔者的功力、笔下的气韵,随便一个细节都不可能是出自郭熙之手!有些地方甚至连一个画技平平的翰林图画院学生都可以画得更好,这绝对不可能是闻名于世的《早春图》,眼前这画唯一的可能只有一种:它是赝品,而且仿画之人毫无诚意,拙劣之极,只能骗过玄机子这样的外行! 他发出一声古怪的尖叫,将手中的画往外一扔,弃在一旁亭子角落力的落叶堆上。方衍州大惊失色:“官人,你这是?这画?” “假的!假的!”他恶狠狠地抬起眼盯住玄机子,“你和卢昭义竟敢合伙来骗我?” 玄机子和方衍州二人这下被吓得不轻,两人不约而同地冲向角落拾起画卷,来回上下打量,这无疑就是早春晓烟,晨光浮动的景色,和最初从均州拿到此画时并无二致,为何会变成假的呢?可所谓赝品,自然是可以蒙蔽外行之人,而真正的行家一看,立见分晓。 方衍州急着开脱:“官人,不,绝不是我,当日我在均州得到此图后让懂行的掌过眼,绝不会有假!况且我知道官人是行家,若仿了赝品,绝不可能骗过你的法眼啊,那我千里迢迢费劲心机地,不是自讨苦吃吗?官人你明鉴啊!”说着转头指了指玄机子:“一定是他!他将事情被办砸了!” 玄机子百口莫辩,他不明白,自己已经落得如此下场,还有人能会他身边使这掉包之计? 林寒初和于墨霄两人四目凝视着一张只有手掌一半大小的纸片,这残片的一边留着明显的焚烧痕迹,另一边则是一个规整的直角,显然是一页书籍或是信件的残存一角。而在这纸片之上,是色泽依然鲜亮的半枚朱印,大致可以看出原本是一方葫芦状印章。 “这应该就是写信给高金福那人的私印无疑,看得出原本刻的是什么吗?”于墨霄将希望寄托在对书画颇有见地的林寒初身上。 “先不看这印,光看纸的质地便可知道,此笺表面滑如春冰,纹理细密如茧。若我没有看错,应该是澄心堂的单色素笺,这种笺多为御用,寻常人家一纸难求,若真有也是达官显贵或是极其讲究的文人所用,因为十分珍贵,多用来作画,而给高金福的这张字条只是用来传递消息,却依然用上澄心堂纸,看来此人不只是普通的达官显贵,身份一定非比寻常。” 于墨霄饶有兴致地听着,不忘打趣林寒初:“哦,原来如此,在下孤落寡闻。林姑娘,接着说。” 林寒初白了他一眼,继续盯着那章多看了几眼:“至于这印,是枚葫芦印不错,此人既然与高金福互通书信,那此章必定是他的私印,绝不会用真名字示人,而是某种别号之类。” “可惜被烧得只剩半枚。” 林寒初摇摇头:“并非如此。你再仔细看看。”林寒初指了指朱印的边缘。于墨霄定睛看去,不由得惊叹一声。此朱印只留有半枚,但是另一半并非是被烧去,在火痕与朱印之间,仍留有一段空白处。这说明盖印之人原本就只留了半枚印章在纸上。很可能在盖印之前将另一张纸遮住印章的另一半,所以只在纸上留了一部分的朱印。 林寒初点点头:“我猜测这应该是此人隐藏身份的一种方式,另外遮盖的位置、大小、方向很可能是一种与高金福之间的约定俗成,以防旁人即便拿到了他的私印也不能轻易冒充。” “果然老谋深算。”于墨霄道:“这留下的这半枚印记,可能看出什么端倪?” “这半枚葫芦,好似斜斜劈去了一半,上半部只留了右下角的两道竖线,而下半部分,也只有半个字,是一个籀文的‘会’。” “皱纹?”于墨霄疑惑不解。 “哎,于盟主只教你舞刀弄剑,怎么也不请个好点的先生给你?”林寒初摇头笑道:“籀文也叫金文、大篆,多刻于商周汉的石鼓铜器之上,此人以籀文入印,应该是崇尚古意。至于其他原因,我一时也想不到那么多。” 于墨霄摸了摸下巴,叹了一口气:“林姑娘虽然聪慧博识,可光凭这两点依然不能推断出此人的身份。这大宋权贵之中,别号有‘会’、崇古意之人没有百八十个怕是难,要确认此人到底是谁,如同大海捞针。” 林寒初皱眉,默默点头,做了个苦闷的表情给于墨霄看。可随即,她又抿嘴一笑,如一朵含苞初绽的芍药明媚不可方物。 于墨霄眼中一亮:“你早已有办法?是不是?” “于掌门敢不敢与我再闯一次大内?去确认一件事?” “只要林女侠开口,在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两人哈哈相视而笑。林寒初接着道:“说来你还得谢谢赵柘!” “谢他?为何?”于墨霄不屑道。 “初到开封在他府上养病,他让我看过不少家中珍藏的古玩字画,后来又带我去了一次翰林图画院观赏名家名作。当然那次是他为了从我身上套出罗叔叔的那幅《山禽腊梅图》背后的玄机才故意为之。但是机缘巧合之下,我依稀记得,我在翰林图画院的藏画中,曾见过此印。” 于墨霄大惊失色,他曾听说这天下有人过目不忘,但许多是短时间内刻意为之。若要将过去数月乃是数年间见过的无意识的图像和文字全盘复制在脑中,回忆印证,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而此刻林寒初却告诉自己可以这般为之,他有些不敢相信:“你确定?这天下天子政要、文人墨客之印何止千万?你怎能断定这半截朱印就是和你之前看过的是同一枚?” “并没有十成把握,所以才要你跟我闯一趟翰林图画院加以印证。若我没有记错的话,这枚印上原本刻的是‘宝绘’二字!”
第61章 第六十章:借画 “宝绘?你说的是‘宝绘堂’的宝绘二字?”于墨霄顿时睁大双眼,不可思议地再次看向那枚残片。 “我想多半是此二字,只要再去图画院加以佐证,便可八九不离十。”林寒初若有所思道:“若真是如此,那整件事情幕后的真凶便已浮出水面。” ‘宝绘’二字在东京开封指的是一处地方,多年来为文人雅士所崇尚,此间位于开封城北安远门,他的主人在私宅东建了这宝绘堂,乃是收藏着历代书名画品之处,令无数人向往,其藏品虽然数量远不及大内,但藏品之精的确可与官家比肩。而此间的主人更是大有来头,此人如今虽已年过七旬,但在东京赫赫有tຊ名,出身世家名门,贵为皇亲国戚,更难得是是结交天下文士,不分贵贱只重才情,其在私宅中的雅集作画写诗、谈佛论道、抚琴品茶,乃天下文士最喜闻乐见的集会。名扬天下的米元章、李端叔、秦少游,甚至连东坡居士苏子瞻兄弟都是他的座上宾。 于墨霄点点头:“驸马 都尉 ,神宗皇帝的佳婿王葭昇。” 王葭昇名动京城,所以即便是于墨霄这样不喜好书画的人也对宝绘堂略知一二,因此提到宝绘二字,几乎直接就指向了王葭昇。于墨霄稍稍转念,突然他眼光一闪,鸣掌而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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