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林沉玉是从那天晚上就觉得不对劲的。 是绿珠。 她后来仔细回忆了一些,发现了不对劲之处。两年前,萧绯玉出嫁,因为萧匪石远在京城为宦,没有空回来,托了她亲自给萧绯玉操办婚礼。 当时他们还没有反目成仇。 萧匪石对于这个妹妹,从小到大就是千宠万宠的。当初逃难的时候,自己辛辛苦苦乞讨到的馒头,全让给了妹妹。从小到大,妹妹要月亮,姐姐就连着星星一起摘下来,送给她。 萧绯玉是极幸运的,有这样一个姐姐。 她一个罪臣之女,能嫁给心上人慕南陵,也少不了姐姐的苦心经营。 所以萧匪石即使没有来参加,也准备了很多,嫁妆八十抬,金玉玲珑,更有钱庄店铺,只为了给妹妹撑腰。除此之外,她特意买了几个能干的丫鬟,亲自调教送给了妹妹,叫她他们保护主子,料理家中琐事,若是萧绯玉受到一星半点的伤害,她要她们挫骨扬灰。 那几个丫头果然厉害,进了王府,把王府前面后面经营的风生水起,从院落到店铺,都打理的井井有条。王妃只用闭着眼睛享福。 问题就在这里。 可绿珠告诉了她,年前,萧绯玉突然把萧大人送来的丫鬟全打发了出去,一个不留,又买了新的回来,自己开始重新整顿了王府。可王府的产业并没有出现问题,不可能是因为丫鬟失职导致的。 那只有一种可能。 萧绯玉不再相信她的姐姐了。 两人间之间有了猜忌,恐怕已经很久了。 * 燕洄听完,沉默了很久。最终扬起一个笑,鼓鼓掌,他的眼里褪去了玩味,变成了由衷的欣赏: “萧大人吩咐我混淆黑白,但终究是骗不过您。林侯爷未免太过聪明。” 看他反应,林沉玉心头一块大石头落地。可更多的疑虑涌上心头来。 她直截了当提问:“敢问镇抚司,还有两桩事情本侯未明白。” “第一,关于那瘦金体的信纸,有人模仿我的笔迹,这个人刚开始是帮着王爷的,后来倒戈救了我。到底是谁?” “第二,王妃王妃和萧大人,为了什么而交恶,甚至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呢?” 燕洄给林沉玉斟了酒,进来这么久,他终于敬了林沉玉一杯,毕恭毕敬,收敛了那吊儿郎当的态度,端正神色: “这就不是侯爷需要知道的事情了。有时候,太聪明也不是件好事,我倒希望侯爷蠢笨些,活着会更快乐。听下官一句劝吧。这案子您就权当忘记,对谁都好,侯爷行走江湖去吧,绿水青山才是你该在的地方。” “这儿的水太浑了,掺和进来,会脏了衣裳的。”
第11章 林沉玉早就料到对方这个态度,燕阎王怎么会是好讲话的人,她嗤笑一声丢了筷子,端起酒杯仰头觞酌: “你不用和我打机锋,自从萧匪石设计杀我那件事后,我就知道了,她的心里孤零零的只剩两样东西,无边权力,膝下阿妹。” “时过境迁,她如今掇青拾紫权贵滔天,只怕心底只剩了个权字,连妹妹都能杀害,想必是妹妹挡了她的权路。她倒是个心志坚定的,你不说,我自会上京,找她问个青红皂白。” 林沉玉虽则嘴上无情,可心底到底是恍惚的。 记忆里面那个因为看见男孩在小溪洗澡,就别过头红了耳垂的羞涩少女,形象已经淡去了。她已不记得多少年没见那个女人,可算起来也就两年光阴。 林沉玉成了游侠。而她丢了自己满身的软肋,脱胎换骨,成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佞臣。 两人各在一隅,相与背驰于道者,其去弥远。 燕洄撑着下巴,叹了口气: “您都已经把萧大人看的清清楚楚了,断子绝孙的男女往往比常人更狠,连最后一丝亲情都被她彻底割去,她现在全无软肋,唯剩下滔天权势可以依仗了。也许是年少遗憾,困其终生,她总不想让您看见些阴暗的事情。如今我是她的下属,事事都得听她的话,她嘱咐了我千万不能让您掺和进来,您就当什么都不知道吧。” “您和我对着干,刨根问底的话,我可很难办呀。侯爷,非要我威胁您,撕了面皮吗?” 燕洄拍拍手,门忽的开了,几个锦衣卫绑着顾盼生走了进来。 而明晃晃的钢刀,正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 一时间,雅间沉寂了下来。北风渐紧,片片雪花透过窗牖逐落进雅间,烧的暗红的炉上烤着香饼,雪花融在淡淡香烟里,须臾便消散了。 一朵鹅毛大的雪花,绕过香雾,落在林沉玉带着寒芒的剑刃上。 她手里的刀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然出鞘,剑身细长却锋利,遇见风动时,如月下白龙般发出呜咽剑鸣,剑横在燕洄肩膀上,剑刃闪过寒芒,距离燕洄白皙的脖颈,不过半寸距离。 只消稍微靠近,便会血溅三尺。 她的剑,已经告诉了燕洄她的态度。 “你可以看看是刀快,还是我的剑快。” 剑身微微一颤,燕洄带着半副护甲的手轻轻摸上剑刃,弹了弹,他依旧是那副笑嘻嘻的模样,丝毫不把这威胁放在心上。 他眨眨眼,看见林沉玉不为所动,又哀叹一声,把剑弹开,一把按住林沉玉肩膀,摇了起来: “哎呀侯爷,你怎么这么凶!听萧大人说,路边小猫小狗受伤了,你都把它们抱怀里给它们敷药治伤,怎么偏偏对我这么凶?” “你面目可憎,猫猫狗狗,可爱。”林沉玉是个不折不扣的猫狗奴,家里养了一院子的猫狗狐狸大鹅。 他筷子一挥,指着顾盼生:“您执意要护他吗?” 林沉玉语气沉稳:“我带着他远走江湖,从此山高皇帝远,如何不能护?先皇对我们家有恩,我不能放任不管。” 燕洄忽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好好好,果真如萧大人所言,您是个讲义气的人,绝对会护下这小丫头的。” “既如此,不妨我们做个交易。您带着她远走高飞,可以。我不追究,甚至可以帮你们弄一具尸体去糊弄皇上。但我的条件是,从今往后,您带着她,只许在江湖走动,休想再踏入京城半步,若是踏入,格杀勿论!” 他单手拿起筷子,一把将筷子掷如铜锅中,铜锅发出咕噜咕噜的颤声,声音忽尖锐起来,锅底破了个洞,溢出的热汤和火面接触,滋滋的叫唤,面上却依然带着笑:“纵然侯爷武功高强,可毕竟双拳难敌四脚,您说是吧。” 林沉玉抬眸看向顾盼生,几乎没有任何犹豫: “好,我答应你,带着他远走高飞,不再追究这个案子,不再进京城。” 燕洄终于得了这句话,一口饮尽了杯中酒,笑: “好了,既然我们已经达成了共识,那这顿饭就到这里,公务缠身,恕不奉陪。” 他丢下碗起身,推开了门,凌冽的寒风吹进来,一室的白雾和香气都被吹乱,他单手压住绣春刀,拨开珍珠帘上的缯布,朝林沉玉粲然一笑: “下次见面,希望我们之间不用苦大仇深。侯爷,萧大人无论如何都不会害您的。当然,我也一样。” * 锦衣卫哗啦啦的离开了,楼下传来马鸣不止,嘈杂喧哗,雅间内,就剩了林沉玉和顾盼生两个人。 顾盼生攥紧着衣袖,他面色惨白,清澈眼眸里透出些许恍惚又愤怒的颜色来,在带刀整肃的锦衣卫面前,他是那样的渺小。只消对方一个眼神,他就能被踩死。 他是太子,天下焉有私养在深宫,又流落人间如蝼蚁的太子! 林沉玉对他招手,柔声道:“你也饿了,这一桌子饭菜还热着,顺便吃个饭吧。” 顾盼声缩角落里面,漏格花架上垂着久绿的吊兰,吊兰伸出细长的匍匐枝,节骨处耷拉在他头上的旋儿上,他眼神一变,泪汪汪的,带着可怜和怯懦,看向林沉玉的时候,他嚅动着嘴唇,声音轻微: “对不起,我太弱了,我就是您的累赘……” 林沉玉看见小姑娘那模样,就觉得可怜又可爱,就好似自己在西北从顽童手里救过的一只受伤的小白狗,刚刚救回来的时候,它大大的眼神湿漉漉的,总是缩着毛茸茸的小身板,怯生生躲在角落里面,你稍微动一动,它都害怕你打它一样,不安的瑟缩着,奶声奶气的嘤嘤叫唤。 她走上前,摸摸顾盼生的头顶安抚他,少女的头发柔顺而润泽,手感极好,如同上等的丝绸。 “弱者不会永远弱,强者也不可能一直强。想什么呢?你还小,现在需要我的保护,我不会把你当成累赘,你只是一朵还没冒芽的花,还在等待着时机成长罢了,在这之前,我会一直保护你的,直到你能独当一面,小公主。” “快些吃吧,饿肚子可不好,多吃些,长高些。” 顾盼生帮忙乖巧的应了一声,眼底闪过不安,却无可奈何。 他要到什么时候才能独当一面,离开林沉玉去报仇呢? 他不知道还能要等待多久,可眼下他什么都不能做,唯一可以做的,便是待在林沉玉身边,像菟丝花一般,紧紧依附着她。他眼里无端添了些暴戾之意,又被自己压抑下去,天不绝他,既然他不死就是天意。 那么多年都熬过来了,还急着这一时吗? * 桌上还有许多肉菜和素菜,燕洄几乎没怎么动筷子,只是喝了许多酒,他这种刀锋上舔血过日子的人,酒能热他全身的血,更能醒他的魂。林沉玉拿了新碗新筷子,拨了半碗米饭给他,顾盼生乖巧的接住了,眨巴眨巴眼睛。 林沉玉心都要化了,她又给顾盼生夹菜:“乖,荤素都要吃啊,你不许挑食,挑食是非常非常不好的行为。” 她自己天天挑食,反过来教育顾盼生。顾盼生心里不为所动,表面还是瞪着双无辜的大眼睛,乖巧的点点头,这些天他可算摸清楚了林沉玉的喜好,她喜欢乖巧的模样。她既然喜欢,他就能表演出来,林沉玉是他唯一的依靠,衣食父母,他需要在林沉玉心底,占更多更高的位置来。 林沉玉心花怒放,撑着双臂去看顾盼生进食,顾盼生心里觉得好笑,还是用一副看见美食了的饕餮状表现给她看,他夹起菜,直勾勾的看着菜,眼神里塞进去一些渴望垂涎的并且,啊的一声要放进嘴里。 林沉玉忽的面色一变,迅速上前,一把握住他的手摔了筷子,先前温和的面色一霎时阴沉了下来。 顾盼生不知所措,脸色煞白,不安的看着她。林沉玉安抚的摸摸她头,开窗,对着那一趟趟马蹄远去的痕迹,大骂了一声。 “燕洄!你个王八蛋!” 远处传来少年清朗的笑容。 “哟,这都被侯爷发现啦……” 少年的尾音拖在雪里,被北风吹散,林沉玉回头时,她鬓边发已然沾染了些许碎雪花,白皙挺拔的鼻尖被吹的有些微红,她恼怒的摇摇头,将碎雪花都摇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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