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沉玉轻飘飘看他一眼:“也许,他不拿你当男人看,只当配种的东西,懒得管你死活……” 燕洄眉眼弯弯:“这也能猜对?不愧是小侯爷。” 忽然,他感觉背上一疼,林沉玉按住他的后背,不许他动弹,她不知道什么时候拿来了金疮药并草药膏,还有干净的棉布,替他轻轻擦拭起来。 他有些呆滞:“您要做什么?” “给你上药。”林沉玉耐心开口:“你伤的很重,胳膊上的伤处理的也很草率,我替你重新处理下,免得留下病根。” “没事,我这种刀口舔血的人早晚得死,活不了多久的,这药是好东西,给我倒糟蹋了,我能挨过去,让它自己痊愈吧。” 燕洄眯着眼,瞥见她手里的金疮药,认出来那是宫廷才有的稀罕货,连他都没用过。 自己伤口那么大,怕敷完,一瓶也就见底了。 林沉玉叹口气,强硬的按住他挣扎着要起来的身子,按到在床上:“药是死的,人是活的,再金贵的药,哪里有人重要?” “不要说丧气的话,你怎么就活不久了,万一你长命百岁,那老了岂不痛苦万分?活一天就好好珍惜自己的身子一天,不要糟蹋他。” 燕洄有些迷茫,下一瞬,他嘶了一声:“疼!” “咬着你的衣裳。” “那可不成,我一疼起来就想说话,特别是现在,心里有火,总得泄出来。” “那你唱个曲吧,越凄清的越好,消消火。” “哪有那个力气唱啊……” 燕洄语气有些撒娇的意思在,他埋头在柔软的被褥间,林沉玉的被褥间也带着一股清冽香气,让人心安。 他悄悄攥紧了被子。 月光柔柔的照在林沉玉身上,她单腿曲起坐在床边,微微俯身,一点一点的为他清洗背上的血污,眼神专注又清明,墨色鬓发被她拨至耳后,露出洁白如玉的耳朵来。 燕洄轻轻笑了,这宁静又温和的夜里,他忽然很想说话,说一些很少和人说的话。 他道:“小侯爷,要不要听听我的故事?” * “我爹原是个锦衣卫千户,可我从小没见过爹,我娘是府里的丫鬟,我是个见不得人的私生子,原名也不是这个,叫燕灰,灰溜溜的灰。纸是包不住火的,我娘本想母凭子贵,当个妾室,奈何府里夫人技高一筹,趁着我爹出门,将我们母子打包发卖到了外地的青楼里。我是在那儿长大的。” 林沉玉静静听着,等他停下才开口:“指挥使倒是出淤泥而不染。令堂能养大你,把你养的这样有出息,想必也不容易。” 燕洄思索了一会:“她嘛,怎么说呢,大抵天底下贫困人家的父母都一个样儿,给你一口吃的就顶天,旁的就无暇管了。开心的时候抱着你亲一口,在外人那儿受了气就回来就摔碗甩脸子……说她好吧,我从来没觉得她暖过,可她可又并没有坏到能让我狠心与她恩断义绝的程度。” “过不多久她染了病走了,死时我真情实感的哭了一回,后来就渐渐忘记她的模样了。所以说,世间人说养儿防老,我是不怎么信的。” 说话说的来了兴致,燕洄下意识的撑起胳膊想支颐,又被手臂的伤口疼到趴下。 “老实些。”林沉玉挪来了枕头,与他垫了下巴。 燕洄遂继续开口: “我不想做小倌,就偷偷逃了。我跑到武馆里去做下人,管吃管喝还不用露面。说是下人,其实就是陪习武的少爷们练武对招,负责挨揍的人罢了。少爷们可以拳脚打你,你却不能伤到少爷们一根汗毛,否则一天就白干了。” “我的杀人功夫,就是从那个时候被打出来的。被打了千百遍后,我知道人的什么地方,可以一刀致命。” “有一日寒冬闭了馆,我蹲在门口看门,穿着破袄正喝着稀粥。自门口打马经过个穿着银裘公子哥,我一眼就认出来他,他和我很像,是我爹和府里夫人的嫡子。可他却认不出来我,只把我当个仆人,停下来问路——因为我的脸上被殴打,常年有淤青和肿块,他看不清我的面容。” “他叫燕卿白,这名字是不是很好听?” 燕洄探出头,有些执拗想得到她回应。 “好听。” 燕洄笑:“是啊,我也觉得。他是个很彬彬有礼的人,问路时唤我小兄弟,还给我买了个馒头。那是,他已经子承父业进了锦衣卫,当了百户,前程似锦。” “听起来,他倒不坏。” 燕洄脸上笑容敛了,他声音冷了些: “他是不坏,可他活生生的站在我面前,对我而言,就是最残忍的挑衅。” 同一个爹生的孩子,云泥之别,何其明显?他越是温文尔雅,越是彬彬有礼,越是锦衣玉袍,就越衬的他粗鄙丑陋,他狼狈不堪,他衣单饭寒。 “我故意给他指错了路,害得他办事没赶上时间,那桩事关系他前程。燕家抓住了我,要把我打死。那一日我不记得我吃了多少棍棒,要死的时候,就看见了督公。” “后来的事就不必赘述了,是说书先生最喜欢的桥段,我小人得志,跟着督公鸡犬升天。成了锦衣卫指挥使,我爹见了我都要跪下磕头,他还想让我认祖归宗,我说可以,要把族谱撕了,从我开始写,把他气到大病了一场。” “燕卿白,我也压着他不得出头,后来他干脆辞官离开了。我恶气出了,可总感觉并没有想象中的痛快。” 燕洄眼里鲜少露出茫然的目光,他侧了头,看向林沉玉,似乎想从她眼里得到什么答案: “这些年,骂我的人忘恩负义欺父辱兄,不仁不义不忠不孝的人可太多了,弹劾的奏折跟雪花一样。不过我不在乎别人看法,我想知道,小侯爷怎么看我的呢,嗯?” “不怎么看。”林沉玉言简意赅:“脱。” * 燕洄愣住了,作势解衣裳。 “我是叫你脱上衣!把袖子挽起来。”林沉玉眯着眼,有些生气。 燕洄才明白,她是要给自己胳膊换药,他噗的一声笑出来,扯开亵衣,露出白生生的胳膊来,他身上确实很多陈年旧伤,印证着他说过的话,吃过的苦。 林沉玉眼神从伤疤那儿扫了一眼,就不再看了,专心致志的为他拆解棉布条,清洗换药。 “侯爷怎么看我呢?” 林沉玉深吸一口气,面色不善: “我正忙着给你换药呢,做事不能分心,你老烦我做什么?我看你什么?我看你闲得慌欠打!“ 燕洄似乎松了口气,他哎呦了一声,笑了起来:“我错了我错了,祖宗!下手轻点,疼疼疼!” 他笑完,语气有些得意:“还好还好,小侯爷没有说什么可怜我的话,不然我就太可怜了。” 林沉玉默不作声。 燕洄和顾盼生不同,他并不是一个需要人可怜的人,正相反,他极度的厌恶别人的可怜和惺惺作态。过去的痛苦对他来说犹如幻境,他轻舟已过万重山。 他将自己的经历说出来,不过是累了倦了,想倾诉倾诉罢了。就好像个陈年的腐旧的书籍,时不时翻出来晒晒。 她只需要负责听就好,一切的评论都是多余。 非要她说的话,她也只有一句话: “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 今日种种,譬如今日生。” * 林沉玉轻轻的用布擦尽了血污,将金疮药涂抹在他的伤口处,再用新的棉布缠上,一层层裹上伤口处,包扎的完美而整齐。 疼痛过后,取而代之的是冰冰凉凉的酥麻感,又舒服,又发痒。燕洄长舒一口气,只感觉神清气爽了许多。 头一回,有人这样细致的为他清洗伤口,敷上药膏。 他起了身,喃喃低语,忽而笑了: “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今日种种,譬如今日生……说的好,过去的燕灰已经死了,现在我不是他,我是燕洄,所谓泝洄者,逆流而上,道阻且长。” 林沉玉叹口气: “所以说,你让我评价什么呢?要紧的不是昨日,难道我骂你两句可怜你两句,你悲惨的过去就能被救赎?你残忍的过往就能被原谅?重要的是向前看,是今日,我呢,只希望你好好珍重身体,好好活下去。” “你对每个人都这么说吗?” “嗯?不然呢?” 林沉玉的心里很单纯,勿轻人命,寸草皆惜,她只希望大家,都好好活着。 燕洄失笑,他起身盘腿坐在床上,托着腮直勾勾看她,笑的爽朗: “这是我们见的第四面了,一回生,二回熟,夫妻做不成,做个朋友也不错。对朋友,就没有什么特别的嘱咐吗,小侯爷?” 林沉玉认真思索了一下,叹口气: “少杀点无辜的人吧。” “就这?” “就这。” 燕洄打了个哈欠,笑了笑,他似乎并不在意林沉玉说的话,他起身离了床榻,替林沉玉将被褥重新叠整齐,看了看天色,明月当空,已是深夜了。 他敲敲门,唤人来开了锁,推门要离开。 “夜里风寒,你身上有伤,当心凉气入体惹了病根。披个衣裳走吧,督公上次留下的,你顺路穿过去还给他。”林沉玉递给他一件外袍。 燕洄身子一顿,他回头,接过来袍子,眼里有些恍惚。 “夫人早点歇息吧,夜梦吉祥。” “好。”林沉玉打个哈欠。 他离开,带上门时低声道: “小侯爷,多谢了。” 月光照着来时路,可燕洄却不觉得冷了,他披着袍子,躁动的心儿渐渐静了下来,万籁俱寂,四下无人,他忽然笑了。 他还记得梧桐树下,他蔑视过林沉玉,对她拯救灾民的举措表示轻慢和不屑: “天下为棋,唯有英雄方能入局。这人间需要的是上位者的大刀阔斧,而不是您这样毫无意义的缝补。” 他有些后悔说过那样的话了,他忽然觉得,小侯爷认真缝补着人世间的模样,很可爱。 * 回廊下,一道身影静静的矗立着,不知站了多久。 燕洄身子一顿,面上笑容不由得淡了,他行礼道:“督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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