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着两层乌纱,她看不清他的容貌,但却莫名觉得,那乌纱之下定是一张绝色的脸。 “报仇又能怎么样呢?杀了你,我父母就能活过来了吗?这些惨死的人就能死而复生了吗?” 不知是已悲痛到麻木,还是她天性凉薄理智得可怕,还是被眼前这个仇人之子的话语触动,她竟说出这样的话来。 后来她便晕了,似乎是被那少年打晕的,再醒来时,她便躺在了洛都左相府的鸿雁阁。 “你是什么人?” “怎么会躺在我家门外?” “是谁把你打晕的?” “你叫什么名字?” “你今年多大了?” 鸿雁阁的主人是个俊美无俦的少年公子,面无表情地问了她好几个问题。 但她不愿说话,不愿吃喝,甚至不愿动弹,只想死去。 那个时候,她好像终于反应过来她失去了什么。 父亲一生悬壶济世,母亲常年吃斋念佛,七岁的弟弟乖巧可亲,医馆的伙计中有好几个都想娶她为妻……他们都死了。 她一个弱女子,既报不了仇,还苟活着做什么呢? 除了求死,她还能怎么办呢? 所幸,鸿雁阁的主人也没有为难她,只吩咐下人好生照看她。 两日后,她终于想通了,主动求见了鸿雁阁的主人,左相府三公子,傅子宣。 “多谢公子救命之恩,奴婢已无家可归,求公子不弃,允奴婢当牛做马服侍公子。”
第131章 珍惜 执笔的手顿了顿,又继续在宣纸上行云流水,整个过程中,那傅三公子都未曾转头看她一眼,亦良久不发一语。 她心下不禁忐忑不安,费心思索半晌,方又小心翼翼道: “奴婢贱名舒镜尘,年十四,先父舒文竹,本是垚州四季春医馆的郎中……” “镜尘?” 未等她自报家门完毕,傅三公子便转头问道,“哪个镜?哪个尘?” 这一问,问得她顿时潸然泪下,半晌方沙哑着声音回道: “身似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莫使惹尘埃。” “先母酷爱此句,故而为奴婢取名,镜台的镜,尘埃的尘。” 她泪如泉涌,傅三公子怔愣无言,不知过了多久,傅三公子终于开口道: “是个好名字。你继续说吧,我之前问你的问题,你现在一个一个地回答我。” “……是。” 她努力平复了一下情绪,将她的身世经历一五一十地说与了傅三公子,没有半句虚言。 除了…… “你说救你的人是仇人之子,那你可还记得他的容貌?可还记得他身着何衣?身高几何?” “……不记得了。” 仇人杀光了她的家人,可仇人之子却救了她,不仅救了她,还对她说父债子还,将来会把自己的命亲自送给她。 那她是不是该等着,等着他亲自来送命? 可笑,那便等着吧,她倒要看看,他会不会过来送命。 既如此,便不能叫傅三公子知道他的样子,这是她和他之间的私账,自是不能假手他人。 可是她等了一年,都没有等到他来,他还会来么? 不会了吧。 “镜尘,若我要你进宫,你愿意么?” “奴婢……但凭公子安排。” “这件事,只有你去做,我才能放心。” “公子……” “还记得我问你,你的名字是哪个镜哪个尘吗?” “你可知,当今太子殿下的尊名是什么?” “许静辰。岁月静好的静,日月星辰的辰。与你同音不同字,你说巧不巧?” “太子是个好人,但我爹为了他的私欲,一心想害他。” “蓁蓁并不是我爹的亲生女儿,我爹自始至终都在利用她。” “我想要你做她的陪嫁侍女,若她真的欲对太子不利,希望你能及时阻止她。” “她只是被我爹给蒙蔽了,假以时日,定然会看清自己的。” “公子大义,奴婢,在所不辞。” “以后,你便叫珍惜吧……” 珍惜,都道是此名俗不可耐,殊不知,世间鲜有人能不辜负“珍惜”二字。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时至今日,舒镜尘终于看清,那日血海深仇中的模糊一眼,竟宿命般拨乱了她某处的心弦。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一入宫门深似海,舒家再无不孝女,世间再无舒镜尘。 而那个头戴乌纱斗笠的仇人之子,便随着舒镜尘一起,停留在四季春医馆的血泊之中吧。 回神之际,泪水不觉又流了一脸,珍惜抬起袖子抹了抹,顶着红肿的眼泡继续干活儿。 再说昨晚经吴缘缘行针之后,许静瞳虽没有再咳血,但到底因代迎的繁文缛节而疲劳过度,且不可避免地染了些寒气,天未亮便又发起了高烧。 穆公公与吴缘缘等人又是擦身又是灌药,悉心照料一日,至晚间方渐渐退了。 “咳咳咳咳……” 几声猝不及防的干咳过后,昏睡许久的人终于有了些意识。 穆公公撤掉许静瞳额上的湿帕子,轻轻抓起被上一只终于不再发烫的手道: “殿下,你终于醒了!” “呃,咳……” 许静瞳费力地半睁着双眼,脸色仍是十分惨白,“穆公公,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嗯……快亥时了。” 穆公公想了想道,“殿下昨日劳累过度又受了风寒,昏睡了一夜一天。殿下现在觉得怎么样?要不要吃点东西?” “我不饿。” 许静瞳疲惫地摇了摇头,微微喘息道,“明日……是不是腊月十一了?” “……是……” 穆公公不由一阵心酸,一边将许静瞳的手塞进被子,一边柔声道: “殿下,陛下日间看望殿下时,已经再三嘱咐过了,这几日让殿下安心静养,等身体大好了再去东宫敬茶。” “咳咳……” 许静瞳虚弱地干咳两声道,“皇兄大婚,代迎之事……已令左相大人心生不满,倘若明日我再失礼不敬,咳咳,皇兄皇嫂纵不在意,也难免旁人大做文章咳,咳咳,咳咳………” 话说一半,许静瞳突然就咳得难以抑制了。 看到许静瞳将头偏向枕侧,一手揪紧胸口衣襟,一手抓起枕边丝帕,掩口咳得浑身发抖,穆公公心疼不已却又无可奈何,只能轻轻拍着许静瞳的后背,试图让他好受一点。 待许静瞳咳得不甚厉害了,穆公公方叹了口气道:“殿下,你这是又想到哪儿去了,便是旁人大做文章,殿下清者自清,又有何惧呢?” “咳咳,咳……” 许静瞳咳得说不了话,只得费力地摇着头,半晌方大口喘着粗气,勉强看向穆公公道: “清者自清,从来抵不过人言可畏,咳,穆公公,我不想因为我,损了皇兄的声誉。咳咳……” 小心翼翼地服侍许静瞳躺回枕上,穆公公满眼心疼道:“可是殿下,你现在病成这样,明日如何去东宫呢……” 许静瞳疲惫地闭了闭眼,声音也变得更加虚弱:“昨日那个药,让匪石再熬一碗吧……” “不行!” 许静瞳话音甫落,穆公公突然无比激动道,“殿下,昨日那碗药之所以能宁思解乏改善气色,是因为它含有剧毒啊!” 若非怕许静瞳昨日坚持不到迎亲回来,吴缘缘断然不会含泪为他熬制那碗药。 “我知道……” 许静瞳从被子里伸出一只手来,讨好一般抓住穆公公的手臂道,“若非如此,缘缘早就日日给我喝了。” 他竟然知道! 是了,难怪昨日陛下要替他尝药之时,他反应是那样地敏捷而坚决。 那药有立竿见影之效,若非含有剧毒,吴缘缘早就日日给他服用了。 他真是一点都没猜错。 也对,他向来便是聪慧之人啊…… 听许静瞳这样说,穆公公先是一脸震惊,再是一脸恐慌,而后又是一脸愤怒道: “殿下既知道,为何还要如此糟蹋自己?你这样不惜命,对得起元皇后吗?”
第132章 缘缘 穆公公此话一出,周遭的气氛骤然就变得异常压抑起来。 但见许静瞳一双眼睛瞬间瞪得老大,像极了三月盛开的桃花。 但由于开得过于迅猛,硕大的花瓣徒然自枝头飘落在地,美则美矣,了无生机。 抓着穆公公手臂的那只手,脱力般迅速滑至一侧,许静瞳就这样悄无声息地大睁着双眼,如一幅画一般静止了。 “殿……殿下?” 见许静瞳一动不动神色呆滞,穆公公自知失言,心下也顿时慌了,“殿下!你不要吓我殿下,我……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殿下……” 无论穆公公怎样呼喊怎么摇晃,许静瞳始终如死尸一般,眼睛眨都不眨一下。 穆公公甚至不敢去探许静瞳的鼻息,只发疯一般大吼道:“来人!快来人啊!匪石!匪席!快去请缘姑娘!快点!” 片刻后,吴缘缘终于冲了进来,二话不说便将许静瞳一把拽起,朝其背后重重击了一掌。 一大口鲜血随即便从许静瞳口中涌了出来,溅得被子上的梨花刺绣簇簇殷红。 “许静瞳!明日东宫敬茶,你若敢迟来一刻,我便叫许静辰身败名裂!” 言词激烈地说完这句话,吴缘缘方收回内力,撤去了覆在许静瞳背后的那只手。 但见许静瞳眼睑一垂,身体也直直向后倒去。 “殿下!” 穆公公失声呼唤,眼睁睁看着许静瞳被面色铁青的吴缘缘接入怀中。 抬袖拭去许静瞳唇畔的血迹,吴缘缘强忍半晌,终于还是崩溃大哭道:“无尘,我好害怕,我好怕我救不了你了……” 不知为何,自许静瞳取字无尘后,吴缘缘便总喜欢唤他无尘,也只有吴缘缘一人唤他无尘。 还是头一回见吴缘缘如此崩溃,再看看被子上触目惊心的血色,穆公公心下少不得以为许静瞳不行了,便也忍不住呜咽起来。 但见许静瞳薄唇微启,穆公公忙激动地唤道:“殿下?殿下?” 吴缘缘眼疾手快,忙一手将沾血的被子扯到了地上。 穆公公生怕许静瞳再着凉,便迅速扯开一床新被覆在了他身上。 但见许静瞳并未睁眼,只费力将手伸出被子,像是要抓住什么,穆公公忙紧紧将那只手握住道:“殿下,穆公公在这儿。” “我先,睡一会儿……” 许静瞳声音微弱似在呓语,吐字却又格外清晰,“明日,一定要,早点,叫醒我……” 一句话断断续续地说完,许静瞳的头便深深埋进了吴缘缘的怀里,吴缘缘颤抖着抚上他的心口,触手冰凉,已经没有一丝跳动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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