匣子里的信大多是祝山威写的,冗长得不像话,婆婆妈妈,事无巨细。 回信通常都是祝云来三两句话口述完毕,再由何青圆执笔拉成一长篇。 有一回,匣子拿出来没放回去,就搁在书案边角,十四娘与十三娘嬉闹,把匣子碰掉了,散了一地的信。 十二娘立刻去捡,但一蹲下去就站不起来了,看着那些信封上的‘吾儿启’‘儿启’出神。 即便有几封信上只有一个字,那也是‘儿’,而不是‘启’。 空缺了那么多年的‘儿’,自然要日唤夜唤来补齐。 那一刻,十二娘真的很想看一看这些信,那是祝山威不肯交付给她们的慈父之心。 她得不到,也想不要脸凑上去,感受一下温度。 何青圆不知道是不是听到了她的心声,居然真的满足了她。 她选了一封信,拆开来截了几段念给她们听。 说的是祝云来抓回来的小白马生了一匹小马崽,出生不过半个时辰就能小跑了,品相极好。 令十二娘惊奇而心碎的是,祝山威的言辞轻盈温柔地让她不敢置信。 “马驹蹦蹦跳跳,甩尾雀跃,毛色乳栗参半,柔滑可爱。” 余下的部分何青圆就没有往下念了,几个妹妹从没见过马驹出生,听了这一段,也觉得满足。 只十二娘抬眸与何青圆对了一眼,见她目光有些闪烁,忽然猜到了下半截信的内容,一定是勾起了祝山威舐犊之情,不过,只限于祝云来而已。 “如果不是嫂嫂和大哥都这样好,我恐怕会因嫉妒而生恶。”十二娘坦诚地说。 “才不会,”何青圆笃定地说:“你动过祝薇红一指头吗?” “我会挑软柿子捏。”十二娘故意道。 何青圆嗔怪,“我看起来就那么像软柿子吗?” “只是看起来罢了,谁叫嫂嫂生得乖,但这也好过外强中干呐。”十二娘笑道。 姑嫂夜话,越说越精神了。 “听夫君的舅舅说,阿娘有一头乌溜溜的发,骑马的时候束成一束,在马背上散成疾风的模样。她没有姊妹,全是兄弟,打小混做男孩一般教养,性子很蛮,觉得天地间没有什么是不敢做的。骑射、追猎、套马,只要不比死力气的话,她胜过很多男子。但她又比男子多一份细腻温柔,舅舅说自己小时候个矮单薄,别的兄弟不与他玩,他成日跟着阿娘,两人掉进过春日野果丛里,躺在阳光和酸甜里吃了整整一个下午,也曾张着网子,等着大鱼小虾自投罗网。舅舅说,她烤的饼子会放最多的酪,她剁的野葱也是最细的,榨出每一丝滋味,香极。” “果然还是磊落明媚,生机勃勃的人讨喜。”十二娘喃喃道:“听着真好,我也喜欢。” 舅舅描述的其实是他的风花阿姐,而不完全是祝云来的母亲,也不是祝山威的妻子。 但就是这样一个迷人的切面,轻易越过漫长的时间,在后来人的思念中鲜明璀璨。
第102章 行船走马 何青圆离京十数日后, 祝薇红寥寥草草嫁了。 家中兄弟只有祝云词全程在,祝云旗这段时日在备考,早几个时辰与穆文嘉一道去季家求教了, 直到吃送亲酒的时候才回来。 临近年末,各路衙门里公文繁忙, 祝云晟被上司同僚借来调去, 也是姗姗来迟。 至于几个姐夫,上不得台面的施氏根本没叫他们来, 来了的也就是缩在人堆里不出声, 喝彩都是寥寥无几,只等着喝酒吃肉。 说是潦草,但鞭炮还是放足了, 听着比几个庶女出嫁时的动静响亮很多, 但那些亲友都是恹恹的,又没有嫡亲哥哥镇场子, 庶妹们又是那样困顿局促, 显得场面不够亲热。 祝薇红叫婆子背出去的时候, 腹中委屈到了极点,连施氏连声唤她, 她也只是略微偏了一下头。 但跨过门去时她又后悔了, 直起身子半撩盖头回望,可只瞥见施氏如杯点大的身影被转角的树杈一把抹去。 嫁妆在新娘前头先从祝家出去, 十二娘与十娘请冯妈妈帮忙开了西边的院门,从长长的夹弄望出去,就好像一股股鲜红浓稠的血, 怎么淌都淌不完。 十娘扶着门框看着,长久地没有说话。 她拿到祝薇红给她的‘补偿’时, 当然是欢喜的,但看着眼前的这些嫁妆——从姐姐们身子抽出来的血,又觉得自己的那点欢喜,简直愚蠢又恶毒。 “大姐姐的那些嫁妆,你姨娘和冯姨娘认出来多少?”十二娘问。 “差不多都认出来了,二哥的生母性子沉静,喜欢檀木、银镂花,那些首饰、摆件的风格都很清雅,与四姐自己喜欢的那些很不一样。”十娘顿了顿,“只听姨娘说,冯姨娘说那柄翡翠如意也是大姐姐的时,四姐姐有些怀疑,又问‘当真?’” 十二娘笑了一声,道:“那冯姨娘怎么说?” “冯姨娘说,‘自然,二公子的外祖父从前在西南一带当过官,所以才有这等品相的翡翠。姑娘可在别处见过?’我姨娘扯了她几下,她也还是没改口。”十娘叹了口气,道:“四姐姐面上挂不住,她毕竟说了要归还,又这么大架势让两位姨娘去挑出来,所以如意到底还是被拿出去了,等着今日二哥来归置。” “原是这样。”十二娘这才晓得祝云晟今日何以会过来参加婚宴,祝薇红也有她的心思,她笑了一声,道:“冯姨娘不愧是伺候佛祖的人,为了别人说谎造口业实在太不合算,那翡翠如意你瞧着怎么样?” “通体碧色,只有一点白,白的部分也很沁润,绝好品相。”十娘道:“听闻周老夫人最喜翡翠,这如意原是有用处,只眼下不知四姐要用什么来补。” “何苦替她操这份心。” 终于,巷口的血流干了,十二娘拢了拢披风,对冯妈妈道谢。 送亲酒宴上,施氏是病后头一回露面,纵然浓妆,也难掩衰老憔悴。 几位‘好友’简直藏不住欢喜,一些说她舍不得女儿,看起来憔悴了,一些说她是筹办婚宴累着了,总之字字句句,无不在说她年华已逝。 除了冯姨娘外,其他姨娘的年岁都比施氏要小,只她们没有一个敢打扮的,首饰妆容一个赛一个老气,但再怎么样,衰败藏不住,鲜嫩也遮掩不了。 十娘的生母郭姨娘这几日在施氏跟前伺候着,总是无缘无故吃气,累了一身的伤,藏着掖着不叫十娘看,十娘还是看见了,心疼地抹眼泪,眼泪沾到郭姨娘破皮的伤处,更渍疼了她。 “难怪十二妹说,眼泪无用,真真是无用的,无用的,无用的!”十娘喃喃重复着,好似有些魔怔了 祝薇红三朝回门时看着春风满面,进了家门就与周公子挨得近了,一路说说笑笑打外门进来,多少下人都瞧见了。 施氏早就等着她们了,见女儿笑容真心真意,女婿温和有礼,风度翩翩,如吃了仙丹饮琼浆,头脑都清明了一些。 周公子名选,字子蔚,三分长相七分气度,是个看起来很容易相处的人。 施氏的心情好极了,哪怕是祝薇红要姊妹们出来拿礼物认人,她心里都没什么起伏。 周家也并不小气,给几个庶妹庶弟的礼物看起来都很体面。 姑娘们是一匹春绸,一支珠花,公子们是一本文选,一支好笔。 饶是祝云词不喜欢这些,也很恭敬地道了谢。 “只不凑巧了,不能得见几个哥哥嫂嫂,礼物我就先呈上了,待他们回来再来拜会。” 祝云来是一个墨玉包金的扳指,祝云晟是一个羊脂玉带钩,祝云赋的不同一些,是一柄剑。 “怎么给你三哥送个不一样。”施氏笑着说,心里已经有了不痛快,倒不是说剑比不得玉石价贵,只是觉得玉石像是文人喜好,独独给祝云赋送了兵器,将他衬得粗陋不堪,只知道舞刀弄剑。 “二哥不会武,夫君他也是听说大哥功夫好,可库里没有合适他的兵器,送他扳指也是为着防止射箭的时候割伤手指。”祝薇红一过耳就晓得施氏的意思,连忙解释道:“这剑长度宽窄都是哥哥惯使的,也是大伯哥精挑细选了。” 施氏才接受祝薇红的解释,又听到大伯哥三个字,眉头几不可见地蹙了蹙,被周子蔚看在眼里。 她的目光稍移,落在独一份,给何青圆的礼物上。 那是一件麒麟送子的金扁牌,雕工精细繁复,流苏轻灵华美,可以做项圈,也可以佩在腰上。 一眼望去,最是用心。 “这给老大媳妇的肯定最合她心意,也难为你兄长一个大男人,会这样心细。”施氏熬了一会,才道。 许是面皮松了,她面孔上的细微表情闪闪烁烁,十二娘看得一清二楚,又见周子蔚施施然喝茶,平淡处之,心头被轻轻一拨,忽然觉得这姐夫的眼睛虽不大,倒是好使。 祝薇红一颗心向着如意郎君,有些分神不察母亲的情绪,只笑道:“哪能呢?妹妹和嫂嫂的礼物都是嫂子挑的。” “这些先送到哥哥嫂嫂院里吧。”祝薇红吩咐道。 魏妈妈看了施氏一眼,只道:“姑娘不急,等少夫人回来再说,她那院门可严实了,轻易也难叫开。” 祝薇红有些不满魏妈妈在周子蔚跟前这样说,下意识觑了他一眼。 周子蔚果然多瞧了魏妈妈一眼,又看祝薇红,但想了想,开口只道:“听说嫂嫂是回九溪探望祖母了,真是至纯至孝啊。” 施氏哽了半晌,才道:“养她多年,重病缠身要见她一面,便是爬也要爬去的。” 何青圆倒不至于沦落到要爬回去的地步,可行船走马,也不是什么好受的滋味。 没谁风尘仆仆回了家,还能一脸容光焕发的。 这一次与何青圆一道回来的是何迁文,何风盈与董氏留在京中,除了重伤的何霆昭要顾之外,何风盈定亲、何霆义读书,也有诸多琐事要操心。 父女二人行船时在两个船舱,走马时在两个车厢,投宿时也在两个房间,全是一前一后。 一路下来,竟然没有直接面对面说过一句话。 屋里迎出来的是赵姨娘,她很满意何青圆先前给送来的贺礼,又因为怕窦氏死在何霆礼婚礼上而忧心忡忡,故而是带着一脸愁色笑迎上来。 忧虑是浓重的,笑容也是真心的,何青圆见她面孔虽未大改,可鬓边生了丝丝缕缕白发,显然也受足窦氏之苦,便宽慰了她几句,道:“姨娘服侍爹爹歇去吧。我先瞧瞧祖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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