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青圆困在家中学着吹笛,从原先稀稀拉拉几声调, 到后来能渐渐吹一段,一段一段越来越长, 只还没到能吹完一曲。 她并没去找何风盈教自己, 因为浣秋会吹笛,不必舍近求远。 浣秋虽吹得不好, 教何青圆入个门是没问题的。 何青圆见她吹笛时神色温柔怀念, 她那一柄笛子用的还是湘妃竹,斑斑点点如虎纹,声色很脆甜, 看起来有些年头了, 不似市面上寻常可以买到的。 何青圆有些好奇,便问她是何人教笛, 何人赠笛? “从前一个认识的人。”浣秋说得很含糊, 显然不愿多说。 何青圆摩挲着笛子看着她侧坐的背影, 也被她弄得有些感伤起来,瞥眼忽见绿笛淡黄色的内壁里有几笔浓绿晃过。 她以为是自己眼花, 取了油灯近照, 从洞眼中一看,见是极其纤细飘逸的‘忆之’二字, 不由得惊叹。 ‘不知是谁探针笔入笛孔中写字,还能这般好看?忆之,何解?’何青圆思量着, 却没有个头绪。 朗晴轩里的笛声时而和着落雪之声,时而间着融冰之声, 时而杂着爆竹之声,时而并着风过之声。 翻过年来,春风醺暖,一日日在院墙瓦头上浮动着,随着婚期将近,何家上下像是被那个逐渐临近的日子一点点绞紧,上下都有些雀跃忐忑,仆从走步都显得忙忙碌碌,手里有忙不完的活计。 董氏更不用说了,大事小事都要她拿主意的,刘妈妈刚从九溪回来,染了风寒正歇着,她像是少了一臂般不利索,幸好还有何风盈能干,帮她分忧不少。 “席面菜色是年前就拟下的,大菜都试过了,总是那个滋味,翻不出花来,也出不了什么差错。”何风盈将两张菜单子搁在董氏手边,道。 何家灶上还养不起一帮做席面的厨子、小工,所以婚宴那日的席面是从外头请人来做的,这并非什么不体面的事,除了几个亲王侯爵,肱骨老臣之外,京中富户官家遇上大席面都是这般做的。 “我便是要说这个,昨晚你爹特意要了菜单子,看了一眼,说是前日去同僚家吃他孙儿的周岁酒,上头也有一道野猪肚,真叫一个百嚼不烂,他吃的时候正遇上敬酒,硬是咽下去,一晚上胃里不舒服,就想换了鲨鱼肚来。” 何风盈眼神虚了虚,正要应下,就又听董氏道:“还说有一道炖肘子,颇为肥腻,叫我也给换了,我瞧着可以换了笋片蒸鹅来,这几日应当是有好春笋的。” 何风盈听了不语,捧着掌心小算盘拨弄一番,随后才道:“娘,换了这两样菜之后,粗粗一算,开支就又添了八十两。” “原本为这婚事,银钱已经往宽里算了,没想到东添几样,西添几样,已经又多添几百两了。”董氏虽感慨,却又道:“可你就这么一个嫡亲哥哥,他成婚,尽善尽美些也是该的。” “这是自然的,”何风盈攥着算盘不松手,想到自己的婚事,已经这般委屈她的一门亲事,若是银钱有缺,岂不是要处处短了她的?想是想到了,却不能说,只道:“可阿娘,哥哥婚后,阿礼的婚事就又赶上了,我瞧着爹爹也很上心,添了好菜不要紧,要紧得是您得给爹爹过过账,叫他心里有个数。” 这话叫董氏也叹了口气,道:“是啊,家中进多少银钱,你爹爹心中很清楚,可家中出多少银钱,他却是不管的,用时有个短了,便觉我拿了他的,吃了他的。” 董氏接下来的沉默令何风盈觉得很煎熬,但她又不好催促,何青圆坐在下首一直听着,见董氏为难,斟酌着说:“阿娘,阿爹点名要换鲨鱼肚,还是换吧,至于炖肉,阿爹只说换了,没说换什么,我想着可以做成一个笋片煨肉,肉在其他菜色里也有用到,一道算了,要上几头猪,价钱要便宜些。” 那日外厨的妇人来论菜色价钱的时候,何青圆也在,她想了想,食指在掌心虚拨算盘,比划了几下,道:“多添五十两,紧够了,若有多的肉菜,还可供灶上几日的开销,只是这口子要把得紧一些,省得咱们在这精打细算的,还叫家鼠吃多了去。” 这事儿叫董氏为难的地方其实不在银钱上,而是开口的人是何迁文。何青圆明白董氏为何迟疑,给出的法子自然也叫她满意。 “嗯。”她有些意外地看着何青圆,笑着点点头,将手上的菜单子划去一道,递给何风盈,“就按着圆儿的意思办吧。” 何风盈也笑,说:“倒有个小管家婆的架势了,阿娘那个小庄子是给对了。” 先前何风盈同董氏说了祝云晟亡母庄子上的事情后,董氏好几个夜里睡不好,什么乱七八糟的事儿都想,想到何青圆身上的时候,就怕她不能理事,往后会遭下人瞒骗,遭婆家欺占,所以挑了一个庄子给她,叫她学着管。 除了庄子之外,还有一间铺子也给了她,只不过那铺子不在京城,而是在西京。 那是一间皮货铺子来的,原本是董氏的嫁妆,因为离得远,所以一直都是她大哥董茂在打理,历年账务清清楚楚,年末还常有好皮子送来。 之前给何风盈备嫁妆的时候,这间铺子也曾被董氏拎出来,但偏巧董寻舟来了,一路从九溪来,先回来趟家,顺便带来了皮货铺子的账册和何青圆的画像。 董氏看着画像上的小女儿神色郁郁,清瘦单薄,心头不知滚过多少怨恨痛惜,不知是怎么个想法,便将那铺子给摁了回去。 反正也没有落下笔墨来,只是董氏的念头罢了,但何风盈在她身边,见过她斟酌迟疑,随后又按下不提,其实是有觉察的,可那时嫁妆里又添了好些,她这顾着心头快活,倒没觉得什么。 “没有,只是听秦妈妈说了些庄子上的事儿,现学现卖了。” 何青圆说话笑时,她脖颈处那一圈绒绒毛羽有些轻微的翕动,像草叶儿簇着一朵花,挠得何风盈心里发痒。 才一个冬天,何青圆就得了好些皮货,一件兔绒的袄子,一件貂绒圈袖的褙子,更有一件白狐毛镶边的月白披风被她穿去了诗会。 何风盈只得了一件,可九溪冬日犯不上穿皮货,何青圆是有几件算几件,不似何风盈在京中,从小到大,最多隔年便有一件好皮货,这些年下来,夏日里晒皮子,也需得半个院子。 所以这数量上的参差,何风盈只是看在眼里,并没放在心上,可以想到往后,心里又忍不住掐算起金银来。 这铺子给了何青圆,她再想要好皮子,便得着人留意,若再得了,那也得是何青圆顾念着情分,给她的。 何风盈正出神,忽听外头喜声传来,“夫人,夫人,舅夫人和舅少爷来了!” 来的这是真亲戚,屋里顿时热闹起来,董氏携两女一起迎出去。 何青圆还没有见过大舅母黄氏,随着母亲快快迈过几道门槛,就见外门里叫下人婆子拥上来一个妇人,中等身量,弯眉笑口,眼尾略有几道浅纹,但却更添柔和之气。 何青圆一晃眼只觉得她面相舒展,衣着雅致,虽是商户娘子,但夫君的科举功名亦染了她满身雅致,绝没有要将通家最好的衣裳首饰戴上身的庸俗架势,只小小一对金耳圈,一枚赤金镶玉簪,一对素圈金镯,虽是富贵,却也低调。 黄氏看着平易近人,一上来却推了董氏的手,又拂掉了何风盈的手,但众人只是笑。 “可别,可别,莫要碍着我与小乖儿亲近。” 黄氏的手很丰腴且温暖,在世人眼里应该是最有福气的那种,很快消解了何青圆的局促与不安,看着自己被她握在手心里的细薄手掌,何青圆忽然觉得被这样的长辈如此亲密牵着,说不准能沾染到她的福分,也是好的。 董寻舟落在后边,望向何青圆的目光有些发愣。 他有些认不出她了,这怎么可能呢?董寻舟自己也不明白。 在九溪的何青圆,是窦氏的私有物,是贮藏在琉璃匣中的一副仙品古画,美好细腻,静默脆弱,但并不遭人爱惜,匣面上甚至落了一层薄灰。 董寻舟模糊能感觉到她的美丽,但又始终隔着一层。 但现在,她走出了琉璃匣,就那样站在董寻舟眼前,徐徐展开,乌发是笔锋,红唇是点朱,笑眼是神韵,拢过她的风都似乎格外爱惜她,轻轻的,柔柔的,带着一点淡如幻觉的香气,像纤指在他眉心的一点,几乎戳得他要站立不稳了。 “阿舟,阿舟?阿舟!”黄氏连唤了董寻舟三声,董寻舟才回过神来,大梦初醒般错愕。 在众人的笑声中,黄氏笑得最厉害,拍拍何青圆的手,道:“别理他,看山看水看多了,乍见个人,倒叫他受不住了。” 何青圆有段时日没见到董寻舟了,他在家中养病多日,没机会到处吹风晒日的,倒瘦了好些,面上轮廓出了来几分,看起来有点男子气概了,但又白了些,五官也不似从前那般埋没在黑黢黢一张脸里,眉是眉鼻是鼻,看起来还高了些,也是有些不同了,但那双眼睛还是很清亮,看过的青山绿水都存在了眸中。 “表哥。”何青圆给他行了个礼,就见他慌手慌脚地回礼,有些困惑地笑了起来。 董寻舟是个很随性的人,少有感到紧张的时候,何青圆想着可能是因为他生性豁达,从不把一些细枝末节的小事攥在心里翻来覆去地想,才能耐得住得下窦氏宅院里的恣闭之气,忍得住她含针拈刺的不友善,一次次登门来看望何青圆,把外头清新的山风带进来,竭力在窦氏那叫人窒息的阴沉脸色下说笑。 所以,何青圆更看不懂他此刻的慌乱。
第29章 婚礼 “就住西边那个套院里, 我都给理好了,好好住些时候。” 来了娘家人,最高兴的就是董氏, 董寻舟在花厅里坐了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何霆昭就来了, 兄弟俩说了会子话, 就要出去了。 “去鉴画。”何霆昭就是回来抓董寻舟走的,一边走一边说:“季家有画商登门卖古画, 其中有几副画真伪难定, 忆之与他兄长、叔叔意见相悖,正好阿舟在,一起去看看。” ‘忆之!竟是他的笛子!’何青圆耳尖顿时红烫起来, 幸好董氏正好觉得屋里炭火烘暖太过, 令人人都是红彤彤一张脸,正叫人撤下去一个炭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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