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雪澄忍不住轻轻抿了抿唇。 何止有学问,洛嘉是能闭眼熟背洛神赋的女子,若非世道无常,若非女子不能入仕,她早不知多久,就在京中立下一方天地了。 饶是如此,她在京中所做过的一切,也足够惊世骇俗,非寻常人所能想象。 所以得知她如今突然要给孩童们当老师,郑雪澄在短暂的惊愕后,竟不觉得离奇,反觉这是她能做出来的事! 郑雪澄唯一顾忌的却是,洛嘉长久待在外头,贺云铮难道没有异议么? 还是说,虽然先帝没有褫夺洛嘉的封号,但明眼人都能瞧见,洛嘉没有母家作靠山,是否还受了什么旁的委屈呢? 郑雪澄笑到一半,突觉有几分迟疑惘然。 小夫妇们瞧不出这人隐晦的情绪变化,只继续笑道,自那之后,城里没钱去学堂的人家,例如他们,便开始将孩子送过来,郡主也继续顾忌有人家白天来不成的,直将时间留到一更宵禁前。 “要我说啊,那些传闻都不真切,我和郡主娘子说过几句话,她那样漂亮又金贵的娘子一点儿不嫌弃我们这些泥腿子!再有错,那肯定是别人编排,要不就是被迫的!”妇人煞有其事。 郑雪澄眯眼笑着点点头:“ 您说的对。” 时间一晃,等到放堂,冒失小女童见郑雪澄来给她送还东西,惊得差点辫子都立了起来,来接她的父母也一道对郑雪澄表述了谢意。 郑雪澄自将此事化小,待外面人走得差不多,思忖许久,却也没有直接进院,而是走到侧门外静静朝里看去。 灯罩笼着暖黄的烛光间,露出那道曾叫京中不知多少人魂牵梦绕的身影。 她并未如郑雪澄所猜测的消瘦,今日穿了身姜黄晕染红霞的大批,在星星零落的孩童中间一边回答着旁人的问题,一边有条不紊收拾起书本和毫墨。 光晕中虚虚实实,洛嘉辗转回眸眉眼低垂,依旧犹如画中之仙,更甚眉宇间褪去了许多厉色,当真和仙子一般只剩恬淡宁静之美。 郑雪澄张了张嘴,本犹豫着要不要露面叫她一声,此刻却更加哑口,觉得似乎自己但凡出声,就会破坏她平和的夜晚。 她看起来不似不开心。 而郑雪澄也很快庆幸自己未曾出声,因为几乎是卡着放堂的时间,院门口处传来喧嚣,上午曾在城门处有过一面之缘的贺云铮大步迈进了院子。 院中其他孩童见状,竟都习以为常,笑嘻嘻向这位城中最年轻也是官位最大的将军行起礼,随即加快速度收拾好书本,蹦蹦跳跳快步离开了院子。 种种行迹,无一不彰显,贺云铮并非头一次来此。 “今日来迟了。”贺云铮像自说自话,又像给洛嘉解释一般慢吞吞走到她身旁,看她未曾抬头地收拾东西,一同缓缓蹲跪下身。 他一边似替她收整,一边虚张着手臂,似想环住眼前人影,熟稔却又只克制地晃过一下,终归未环住眼前的细腰。 郑雪澄呼吸渐轻。 随即,一声轻轻的笑从学堂中飘飞出来。 洛嘉在那双杀敌制胜的臂膀中间转过身,顺势倚坐上了讲课的坐垫,漫不经心撑住脑袋:“你是戍边领将,今日的特使更是为给你降旨才来的,你自然得好生接待。” 余下那句“朝谁发牢骚呢”没入松软发鬓中,是情人间私密的耳语。 到底还是府外,贺云铮耳尖红了片刻,硬生生忍住这份热意,稍稍拉开距离坐在了洛嘉的对面,一边替她收拾东西,一边哼着低唾:“谁知道朝中那些人怎么想的。” 建隆帝大丧刚过,虽然遗诏是实打实下了,宣他尽快进京,但京中到底是虎穴狼窝,还是什么情况,他们远在边关,如何能知? 洛嘉下巴慢吞吞枕着自己的膝盖,勾唇道:“郑雪澄尚未出席,你都应付不及么?” 贺云铮听到这个名字后微不可察的一顿,随即淡淡摇头:“你提点过我,可郑雪澄必然也提点过孙特使,朝中的意思对方分毫不与透露,我便不愿松口告知我的想法。” 执念尚未消退,自然不愿轻易面对京中的人心叵测,不愿随意袒露想法。 随后,他不动声色压低着眼眸,如若不在意地随口一问:“你如何猜到,今晚郑雪澄不会赴宴?” 院外之人极其尴尬,同时又在心中感叹,三年不见,贺云铮这一本正经邀宠的功夫,真是逐年增长啊。 早在三年前,贺云铮跟着齐国公从辽国杀回京城后,他就不是藏不住心事的莽撞少年了。 那时贺云铮多少次以退为进,又大张旗鼓行旁人意想不到之事,剑出偏锋屡立大功,皆是生杀之中历练的尖锐,如今历尽千帆,更不可能倒退回去,连一抹不悦的心事都藏不住。 唯一可能,贺云铮是故意的,连自己都听得出对方是在故意给洛嘉显露他的迟疑与别扭—— 郑雪澄好笑地想,洛嘉除非是瞎了才会看不懂。 拙劣。 然而下一秒,除却一双转瞬即逝的笑眼,洛嘉仿佛真看不懂似的坦然倚在了椅背上,声音既轻又柔: “特使一职由旁人担当,他从旁协助,想来是德妃娘娘亦或是京中其余权贵确实希望你回来,担心孙特使劝不动你我,但又不好大张旗鼓动用郑家,便让他这么不尴不尬有实无名地跟从。” 对此,郑家心中必然有数,郑阁老也会规劝郑雪澄不必多作出头鸟。 今日接风,名义上接的是传旨特使,郑雪澄不论以什么借口推诿不来,也只是为免直面当说客,与贺云铮闹得不愉快—— “他向来熨帖,若真有必要,或许更可能私下与你我相商,而非今晚被特使当刀来使,故而我才与你说,今晚他不会赴约。” 院外的郑雪澄突然觉得有几分无言,头一次为自己的熨帖感到不适,正想着要不干脆离开,又听里头的贺云铮轻声问道: “你如何想,想回去吗?” 郑雪澄刚要卖出去的脚步停在原地。 君子非礼勿听,可郑雪澄想,以他过往行径,种种机关算计,恐是怎么也称不上个君子的。 况且虽然此番出使内情复杂,但终归也是一桩差事。 不远处,洛嘉轻轻抬眸:“贺小将军,这话问错人了吧?” 贺云铮紧紧绷着脸,但在无人可见的角落,他被兵器日渐磨炼出薄茧的手掌慢吞吞握紧: “你若不想回去,我会想办法。” 过了很久,贺云铮才像数着字一样,极为缓慢吐露态度。 洛嘉抿唇未语,迆然倚着椅背,似笑非笑看着对方衣袖上的皱褶被握拳的颤动隐约带起。 她撑起下巴,微微歪着脑袋轻声问:“贺小将军,还与我置气呢?” 贺云铮几乎下意识就皱起眉头反驳:“哪里置气!” “自是为前夜我在你酒水中下了……” 话未说完,干燥温暖的手掌已然捂上去,人前威武不屈的贺将军此刻整张脸发红:“这是在外头!” 随即他清晰感受到,掌下的柔软红唇轻轻勾起,把他的心脏一起跟着拉扯起来。 洛嘉慢条斯理捧住他的手掌,弯月般的眼眸抬起:“将军的脸皮怎么还是这么薄。” 贺云铮羞恼不已,眼见四下无人,终于壮起胆子在她耳垂下的软肉处咬上一口,哼吃着热气:“这与脸皮薄厚无关,你有事便与我说事,总说一半留一半……!” 话没说完,贺云铮猛得一抽气惊斥,与外头早已背对勿视的郑雪澄一道被吓了一跳, “洛嘉!” 怎敢光天化日……月上当空也不行!此处作学堂用,大门可都敞开着呢! 洛嘉压坐在他腰上轻轻作了个嘘:“噤声,本来好端端的夫妻情趣,非得把我的学生们叫回来观览不成?” 贺云铮脸红得能沾笔绘霞:“你都知道这里不合时宜……” “我也没想做什么,只不过刚刚被你咬得发疼,须得反抗一下,找个清净时候说话,”洛嘉慢吞吞勾起唇,“贺云铮,你想什么呢?” 贺云铮什么都没想,仅有一点点想死。 而门外早早背对着的郑雪澄也忽而释然,原来他二人之间并无龃龉,洛嘉在做什么,贺云铮不仅心知肚明,更在力所能及的范围中默然的支持着。 京中三载,特别是建隆帝下诏殡天之后,无数人揣度他二人蛰伏边关会如何卧薪尝胆,回京会发生何事,会影响多大的变局…… 却不曾想,他们便是这么利用三年自由的,给京中任何一个有野心的人看,都得捶胸扼腕,怒斥尔等虚度时光! 呵…… 洛嘉轻笑着揉了揉贺云铮从不为外人窥见的羞恼面庞,轻声接回刚刚的话题:“我没有不想回去。” “……我以为你很想离开京城。”贺云铮抬起眼,被洛嘉压住的胸膛仍在轻微起伏。 三年多前,洛嘉毅然决然要离京,哪怕李相思从中阻拦、宁下杀手,她都没有停驻。 许是当时情景如刘召所说,洛嘉不走便是死,对于这样一个地方,是人都会有梦魇。 而洛嘉不以为意地在他胸膛上撑住了下巴:“贺云铮,我要逃离的从不是一个地方,而是一群要置我于死地的人,” 修长的手指轻轻点上了青年人和心房一样柔软的嘴唇,再轻移上挺拔的鼻梁,直到他深邃又沉湛的眉眼旁, “可那些人没将我弄死,如今反而各个自顾不暇,甚至比我更早倒了霉遭了殃,还有驾崩的……”洛嘉轻笑了下,又很快正起脸色,轻轻描摹贺云铮的眉眼, “我的战争已经结束了,我是赢家。” 未尽之言在几人心中绽开——剩下的,是贺云铮的。 贺云铮眼眸颤了颤,抬起只看得到头顶的灯罩里泛出暖黄的光,抵御了屋外的西北黑夜,如同洛嘉言语之外温和的轻抚。 他喉头哽动几下,一时间没想好如何作答。 所有人都已经见识到了皇家的无情,这是贺云铮自己的战争,他心知肚明,洛嘉也早已看清,所以才会似笑非笑地提点他。 宗室子隐姓埋名,甚至要背负不该他承担的罪责,本就是委屈…… 其实撇开一切,贺云铮本就该扎根在那个地方,那是他父母所在、相爱且诞生他的地方,是他宗族所在,是他唯一的亲人尚存、原本的血脉该承载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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