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对沈子枭说:“你来吧。” 她开口,声音已然破碎:“她一直都是爱着你的。” 沈子枭嘴角一点一点地绷直了,眼眸也沉了下去,像是染上了雾,湿润了睫毛。 谢绪风闻言,喉头一哽,偏过头去,先一步走出了大厅。 沈子枭走过去,把轻红慢慢抱了起来。 这丫头轻得像羽毛。 就和初见时,他把她从死人堆里,抱出来一样。 那么轻,那么轻。 满身血红。 作者有话说: 公主可以软弱,可以胆怯,可以贪生,也可以怕死。 但是不能卑劣。 不能视天下万物为刍狗。 不能不像一个人。
第95章 质子之殇 ◎那些想起来就如凌迟般的回忆◎ 轻红曾说, 想在死后被一把火烧了干净。 她的火化之地是沈子枭亲自选的,在婼羌南边一处空旷的草地上,听阿依慕说, 这里周围的山崖一到春天便会开满漫山遍野的鲜花, 而草地这样广袤, 给人以天地辽阔的自由之感。 轻红睡在铺满鲜花的木床上, 周围都是来送她的人。 沈子枭亲自点了火。 火舌呼啸着卷了上来,是这个苦命的姑娘人生中最后的炽烈时刻。 浅碧哭得昏过去又醒来,反反复复, 一直到最后一丝灰烬消失在眼前。 或许生命就是如此, 要么白骨埋黄土, 要么化作一场漫天大火。 火舌渐渐舔没轻红的尸体。 其余人都走了,唯有沈子枭和江柍还站在这里, 一个沉默地注视, 一个双手合十祈祷。 许多记忆闪现在脑海里。 八岁那年, 他入梁国为质子,第一次见到独孤曜灵。 她是个粉妆玉琢的小女孩,齐刘海,大眼睛, 笑起来两只梨涡可爱又甜美,让人看上去便会对她心生好感。 可就是这样的女孩, 指着他, 问梁王:“父皇,他比我想象中要高,你说他能钻进球球的笼子里吗。” 球球是她养的一条狗。 堂堂大晏的皇子, 崇徽皇帝与孝章皇后的嫡亲儿子, 来到梁国的第一晚, 便蜷缩在一个半人高的狗洞里,腿脚胳膊都伸展不开,唯有抱紧自己,眼睁睁地看着宫廊下的壁灯熄灭,看着东方渐渐有了一丝亮光,然后暗自发誓,不忘今日之耻。 独孤曜灵有一张人畜无害的脸,然而这皮囊之下,却满是让人胆寒的恶毒。 在梁国那几年,他没少挨打。 起初他只觉得那遍体的伤痕,几乎要让他疼死过去,尤其是冬日和夏日,冬天的伤口容易被冻裂,伤口黏在衣服上,通常会粘下一块皮来,而夏日伤口容易发炎,常会引高烧不退,反复受苦。 可是后来,当更屈辱的法子用在他身上时,他才发现原来皮肉之疼也不过如此。 身体上的伤痕总会愈合,可留在心头的印记却反反复复催人心肝。 就像独孤曜灵谩骂母后时,那些尖酸刻薄的字眼,就像针一般扎在记忆里,每想起一次,都要往心中最柔软处再刺三分。 他还记得,独孤曜灵第一次对母后口出狂言的那次,他发疯向她冲过去,死死掐住她的脖子,那时候他什么都顾不上,只想弄死她。 若非后来二皇子赶到,独孤曜灵早就死在他的手下。 那次过后,他虽然遭受了严酷的惩罚,然而独孤曜灵好像怕了他一样,再不敢轻易触碰他的底线。 果然,人若没了骨气,连猪狗也会嫌弃。 可若还存着骨气,那么即便对方绞尽脑汁想让你屈服,可你那未曾弯下的脊梁,也会惹人高看几眼。 独孤曜灵毕竟是深宫里无忧无虑、千娇万惯长大的小公主,沈子枭是唯一敢反抗,甚至想杀死她的人。 她过惯了风平浪静的日子,他便是她枯燥时光中唯一的波澜,也是唯一的例外和乐趣。 表面上看,是她在打压他,实际上早在不知不觉中,她已经离不开他。 甚至为了讨好他,她答应了他看书习武的请求。 后来他回到晏国,人人都道他文韬武略,殊不知这通身的本事,都是靠得到一个骄纵小公主的心得到的。 可他仍旧是那个,她一不高兴便可以动辄打骂之人。 甚至因为她的绝对掌控欲,连宫娥给他送了一碗水,她都要生生划破小宫娥的脸。 这样的日子扭曲又可怖。 他为尽早结束这一切,便开始假意逢迎她。 他说,要送她漫天流萤,要送她一整座山谷的花海,还要娶她为妻…… 她被这花言巧语甜昏了头,竟试图助他逃回大晏。 然而半年之后,珠崖血流成河,死相枕藉。 他与谢韫等人里应外合,杀了梁王,灭了梁国。 而她,则被他毁掉容貌,留了一条生路。 …… 江柍也莫名想到很多几乎要被她遗忘的回忆。 比如沈子枭偶尔几次梦魇,似乎都唤了独孤曜灵的名字,梦呓里字字句句皆是仇恨。 可若没有爱,会生恨吗? 想到这,江柍偏过脸,轻声问沈子枭:“你是否曾有一次为独孤曜灵动过心?” 沈子枭收回思绪,转脸也凝视着她。 他这一次没有很快回答,而是仔仔细细地想过一遍,才道:“从未。” “那当初,你为何要留她一命?”江柍这样问道。 “……”沈子枭沉默了。 关于这个问题,他的答案一直都是,独孤曜灵那样心高气傲的人苟延残喘活着,会比死了更煎熬。 然而无法欺骗自己,还有一小部分原因是:他利用了她,纵使这是他在绝境中活下来的唯一办法,但他终究不愿欠她。 当然,这种感觉却并非愧疚。 而是对她这样的人,一丝一毫的亏欠,都会让他觉得沾上了不干净的东西。 所以他留了她一命。 这是他做过的最后悔的决定。 火焰渐渐微弱。 北风在草地上打着旋儿,又呼啸着往山谷去了。 沈子枭凝视着轻红已然火化成灰的尸体,想起初见轻红那一天,恰是在他从梁国班师回朝的路上。 她当时身负重伤躺在死人堆里,睁着眼睛无声流泪。 他原本已经马踏而过,可却无意间瞥到她哭泣的面容,不由自主便下了马。 再没有人比他更理解她的眼泪—— 这个姑娘,死了也没有人哭,所以她在自己哭自己。 于是他捡起她。 就像捡起一只受伤的小鸟。 带回了皇宫那座世界上最大的鸟笼。 她伤势痊愈的时候,他曾要把她放出宫去,可她却决心继续待在这个鸟笼里,只为报答他的救命之恩。 后来的六个年头,她为他出生入死,受过无数次的伤;也为他理事管家,将他的衣食起居打理得井井有条。 然而,当日她因他而生,后来又间接因他而死。 沈子枭不愿再回忆下去。 他只道:“迎熹,没有爱也是可以生恨的,只要遭受的折磨足够刻骨。” 这句话却让江柍的呼吸一滞。 若没有爱可以生恨,那么爱过之后,若生了恨,这种感觉会否更猛烈更尖锐? 江柍敛了敛睫,问道:“沈子枭,若有一天,你发现我骗了你,你会怎样?” 沈子枭一怔,垂下头来,她垂眸不语,他的心也变得空前冷寂。 他也不敢往她那边瞥,只轻轻问道:“你会骗我吗。” 多日来的心力交瘁,让江柍的脸颊苍白得几乎透明,衣袍上的兔毛被风吹得鼓动,扫在她的脸上,更显她孱弱而病态。 她不敢看她,只揪着衣袖上的兔毛绲边,努力装出正常的语气,笑道:“我是说假设。” 这话看似稀松平常,可却很难忽略其中的慌张与担忧。 该怎么回答呢。 沈子枭定了定神,只道:“你觉得我会怎样应对。” 江柍已经紧张得无以复加,一滴泪从她的眼角滑落,她轻颤道:“无非就是原谅和不原谅。” “以我的性子,若是一早便打算原谅你,那么你就算往我心口上插刀子,我也必定把刀子给你递过来。”沈子枭自嘲一笑,“可若不打算原谅你,那无论谁来求情,我也必定生吞活剥了你。” 他最后这句话的语气像蒙了一层冰霜,惹江柍心一沉,下意识抬头,对上他的眼眸。 他凝视着她,似要把她看穿。 她眼眶一热,忙往他怀里钻,几乎要哭出来:“那我可不敢。” 沈子枭莫名怆然。 忙把她揽进怀里:“可那都不是我的答案。” 江柍的鼻子已经因哽咽堵住了,她闷闷软软地问:“嗯?” 他慢慢地拍打她的后背,看着远方的群山,默了默,然后一笑:“傻孩子,面对你的时候,我一定不会是个决绝狠辣的人,但也绝非个失智昏聩的人,我能做什么呢,我只能去承担它。” 江柍从他怀中起身,抬眸凝望他。 他轻搭着眼帘凝望她,淡声说:“因你的欺骗,造成的所有后果,我都会去一一承担,一一解决。” 江柍喉头一哽。 她问道:“所以,你需要权力,对吗。” 很多事,细想一下,便也知道了。 因他十余年凄苦无依,遭受过非人的磨难,所以他想要成为这世上站在最高处的那个人,让所有想伤害他的人都望尘莫及,所有曾伤害他的人都匍匐在他的脚下。 他一开始想要拥有绝对的权力,是为了自己,而随着她走进他的生命里,这份目标,也变得与她有关。 她的身份,注定了他们二人之间,有太多难以打破的藩篱。 若他鱼与熊掌,都想兼得。 就必须让所有的不成全都变为成全,要让所有的反对都变成支持。 而这一切,都要靠权力达到。 沈子枭明白她懂,便也没有隐瞒:“对,我需要权力。就像我不远万里来到朔月,纵使知道很有可能会被父皇的人发现,我仍然要拿到兵符一样,因为这三万大军的作战能力,可抵得上幽州十万人马,届时我的兵力将远超父皇,就算再来一次玄武门之变,我也一定会是那李世民,而非李建成。” 他很少会将自己的所思所想这样直白地说给谁听,对外人,他总是存着忌惮。 就算是在面对谢绪风,他也不敢这样直白地剖开自己的心,怕一个太过野心勃勃的人,会令他害怕。 可是江柍不同。 说出这些话之前,他竟没有细想该不该说。 还是在说完之后,才意识到,他一直以来想要的,并非仅仅是晏国的皇位,更是一统天下的至尊之位。 他低眸去看江柍的脸色。 她只是淡淡的,但他明白,她一定也是想到了遥远的以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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