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琅留着他们,就是看重他们都是与沈子枭朝夕相处过,最知道沈子枭软肋和大晏内情之人。 这三个月来,沈子枭以雷霆之势拿下数座城池,昭军负隅顽抗,已有疲态。 谢澈礼以及一干老臣想让他重用太后旧臣,他自然不愿意,腹背受敌的情况下,他攘外必先安内,安内时亦不可停止攘外。 因此,他重用沈子杳和杨无为分析前线形式,又派杨无为亲赴战场,昨日八百里加急,若非杨无为突发“头疾”也不会这么早回宫。 是以,宋琅多少还是要考虑沈子杳与杨无为的体面。 当然了,这种背信弃义之人,他也甚为反感。 若是江柍辱骂他们几句,能心里好受些,他也不会介意,毕竟他只是想让江柍痛上几分,却并非真的要逼死她。 宋琅开口道:“王爷莫怪,她脾气向来不好,朕代她向你赔罪。” 虽是赔礼,却并无多少真心实意的客气。 江柍的身子终是不再乱颤。 宋琅松开了她,道:“你回宫去吧。” 江柍桀桀怪笑:“陛下可真有意思,既特意把臣妾请来,又何必这么着急赶臣妾离开呢。” 她第一次用“臣妾”二字自称,颇为乖戾。 宋琅淡淡皱眉。 江柍却理了理衣裳,转身走到席间坐下,道:“接着奏乐。” 宋琅顿了顿,才抬了抬手,示意乐伶继续。 江柍坐下之后,也不举杯,也不用筷,目光在沈子杳和杨无为脸上来来回回转动。 沈子杳被她看得直发毛。 加之她刚才那一番话实在是说进了他心里去,不知怎的,他脑海里浮现出王依兰笑着喊他“王爷”的样子。 正如江柍所说,兰兰是个最谨慎妥帖的性格,平日总不肯叫他一声夫君,仅有几次还是他哄着,她才肯低低叫上一句。 他听不够,便说“你声音太小了,我没听清,再叫一次”,她总会脸颊绯红地白他一眼,道“王爷没个正形”。 其实最初他娶她不过是为王家的权势,纳她进门之后,发现她是个木头性子,连取悦他都不会,更是没放在心上。 直到后来,母妃的忌日,她竟留心记得,提前三个月便抄了整整一本佛经,拿去灵前烧了。 他才发现她处处为他着想,慢慢地又留意到她其他的好,这才有了感情。 至于佛生…… 江柍的话像是刀子捅在心上,他想到佛生会在指指点点中长大,就不敢继续再想下去。 杨无为却不像沈子杳那般躲避江柍的视线。 江柍望过来,他便回视过去,甚至可以对她略一颔首,笑一笑。 看着她瘦了一圈,却因三分病态风流缥缈似西施的容颜,他蓦然想到当年在赤北城中,她脏兮兮一个,和他挤在破草席上,分食一块红薯的样子。 归根结底,她与当日只是境地不同,可心性却没有变过。 纤弱的身躯里,依旧蕴含着一股深不可测的力量。 但说到底,他也没有变。 当日接近她,是为了前程,后来想要杀她,依旧是为了亮堂堂的前程。 自古以来,帝王将相,你方唱罢我登场,若是中间贸然插入一个女子进来,无不是累赘和负担。 因此红颜多薄命,不是因为她们是绝色,而是因为她们是绊脚石。 江柍的眼神太过让人发毛,没有人知道她究竟想要干些什么。 其实她心里早就已经有了盘算,若不做成这件事,她恐怕今晚就要因为自责而死。 她忽然站了起来。 拎着酒盏和酒壶,望向沈子杳和杨无为二人:“我想和二位喝一杯酒。” 众人都不知她是何意,不约而同看着她。 江柍却已款款走了过来,站到了二人面前,一笑:“怎么,你们不敢?” 沈子杳和杨无为的眼神一个比一个警惕。 江柍扭头朝宋琅一笑:“陛下,这酒没有毒吧。” 宋琅也不知江柍又抽哪门子疯,拧了眉,轻喝道:“你不要再闹了,回来坐好,或让人送你回去!” 江柍见他答非所问,也不勉强,提壶给自己倒了一杯,将酒盏举到沈子杳杨无为面前一绕,随后仰头悉数饮尽。 又将酒盏倒扣:“没有毒。” 她注视着沈子杳:“酒是陛下着人准备的,没有毒,显而易见,我的身上也没有刀剑。” 她提壶走到沈子杳面前,弯腰倒上一杯,又给自己满上。 举杯,看向沈子杳。 沈子杳眼睫颤了颤,没有动。 江柍正色道:“这一杯,是你敬我,敬我当年舍弃身上唯一一枚丸药,救了王依兰母子的性命。” 沈子枭垂下眼帘,似有些痛苦,默了默终是端起酒盏,向江柍示意,而后饮尽。 江柍注视着他将酒悉数饮尽。 淡淡笑了笑,却将自己手中这杯酒,慢慢倒在地上。 像是在祭奠。 沈子杳一怔,不明所以然地看着她。 她面无表情道:“我这杯酒,敬已经故去的沈子杳,他已被骞王亲手杀死。” 沈子杳猝不及防后退半步。 原本提防着她会有什么动作,却不妨是这样一句万箭穿心的话。 这个女人好狠,实在好狠! 江柍却不再理会沈子杳的反应,又走到杨无为身边。 正要弯腰给杨无为满上。 杨无为却抽走了酒盏,笑道:“请贵人恕罪,鄙人不胜酒力,实在不能与贵人痛饮了。” 江柍拧了拧眉,似是不满:“我不过是想和你最后喝一杯酒而已,难不成杨先生连这点小事都要拒绝吗。” 杨无为比沈子杳敏锐,他看着她,想了想道:“若贵人是想敬前尘往事,实在是不必,因为鄙人不是个喜欢回头看的人。” 江柍却固执起来:“若我非要喝呢。” 杨无为低眉一笑:“可这杯酒,鄙人却之不恭,受之有愧……呃……” 就是这一刻。 江柍抽出了头上那支金凤累珠衔绿玉的钗,对准杨无为的颈部就是一刺。 鲜血直接飙了出来,溅了江柍一脸。 沈子杳吓得张大嘴,瞪大眼,愣在旁边。 杨无为也是一怔,难以置信看向江柍,可是还没看清她的表情,颈间的金钗就被抽走,遽然又是一刺。 一下,两下,三下…… 她的手臂高高扬起,又重重落下,刺得毫不留情,干脆利落。 好像这个动作已经发生过无数次,练习过无数次。 并没有所谓地平静下来。 从她不顾体面崩溃大哭的那一瞬间,她就已经疯了。 当众人在一片混乱中把江柍拉开的时候。 杨无为已经瞪着眼睛,没了气息。 谁会想到,在这样的场合,那个羽扇纶巾的传奇军师,会死在陛下新纳的宠妃手里。 宋琅扳过江柍的肩膀,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她浑身沾满了杨无为的血,尤其是脸上,鬼魅凄厉,如夺命女鬼般,哀婉又狠绝。 她把手一扬,用手背抹去脸上的血渍,却是将这猩红涂抹得更加可怖。 她转头直视着杨无为毫无声息的眼睛,轻轻一笑:“思渊,姐姐给你报仇了。” 宋琅听到这个名字,原本惊悚恍惚的心顿时变得恼恨,怒吼道:“你为了他,竟敢杀人!你是不是打算连朕也杀了!” 江柍却根本听不到他的话,仍是看着杨无为,喃喃道:“你说我红颜薄命,我便要告诉你,我乃是红颜搏命!” “你杀了思渊,怎敢出现在我面前?既然出现在我面前,又怎能活着回去。” “当年是我亲手把你送到沈子枭身边,如今我亲手了结你,也算是弥补我的过错,以慰思渊在天之灵!” “……” 江柍说了许多,说了好久。 沈子杳在千军万马包围时都没有这样后怕,可此刻,看着杨无为前一刻还活生生如今已死得透透的尸体,他竟害怕起来。 想到刚才很有可能死的就是自己,他便浑身瘫软,久久没能回神。 偏生江柍一歪头,对他甜美一笑:“别怕,我不杀你,我把你留给沈子枭来杀。” 沈子杳惊恐地屏住了呼吸。 作者有话说: “当年是我亲手把你送到沈子枭身边,如今我亲手了结你,也算是弥补我的过错,以慰思渊在天之灵!”
第140章 诛心 ◎江柍诛宋琅的心◎ 两刻钟后, 飞羽阁。 江柍被宋琅狠狠甩到地上,那斜插的小簪从发间飞了出来,直甩到桌底, 叮咚一声, 宝石掉了。 宋琅厉声对守在门旁的两个宫娥说:“你们两个把她的钗环卸了, 日后她身上不可佩戴任何步摇簪钗!” 宫娥们走上前来, 依言将江柍发从里还剩下的那枚金簪卸了,这下原本盘的板板正正的发髻,都松散了。 她那样子, 与最恶臭的女鬼没有区别。 宋琅实在是没眼看, 把她拉起来, 硬是一路拖拽,把她拽到净室。 因江柍提前吩咐过晚上要沐浴, 因此宫娥们正往浴桶里添水, 这会子正添到一半, 被宋琅暴喝一声:“滚出去!” 赶走了人,他拿起木瓢,将桶里的水一勺一勺浇到江柍头上,许是觉得不解气, 又把她合衣推到浴桶里。 江柍如一只没有生命的木偶,任他摆弄。 宋琅见她从那张牙舞爪的小兽变成这样乖巧的模样, 心里说不清道不明的难受。 这样反反复复接受她带给自己的晴和雨, 他的心也早疲惫不堪,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一拳砸到手里,水花溅到身上, 打湿了鬓发。 他懊恼地问她:“江柍, 你究竟能不能不再做些让朕招架不来的事情。” 江柍反问:“那你能不能不要再伤害我。” 宋琅不解:“不过是死了一个敌国的人, 你觉得这是伤害?你竟愿意为了他杀人?你知不知道你这是背叛,你是个背叛者,你背叛了朕。” 江柍定定看了宋琅片刻,又平静移开了目光,起身从浴桶里站起来。 她不愿意多费口舌,因为那样真的很蠢。 宋琅没有拦她。 就这样看她走了出去。 看她居然当着他的面解了衣裳,一件,两件…… 他呼吸被无形的大手攫住,直到她只剩那两件内衣时,他猛地别开了眼。 不知为何,明明思之若狂,渴望至极。 却又近乡情怯。 江柍拿起干布,将自己擦了个干净,又拿起挂在一旁的寝袍穿在身上,走了出去。 到寝间,她拿出药箱,不吭不响地为自己的手腕处理伤口。 经过她的细心将养,这处疤早已结痂,她用玫瑰膏子抹上,以防留疤。 宋琅在净室待了很久,直到她的伤口都已经处理完了,他才走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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