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应无相倒是万分的精气神儿都用在了这上头。 日日上朝时,几个朝官正攒在一处,颇闲松地聊着后院诸事。一个说,近来妻子又孕,面色红光,都说是福相。 其余几个作揖不断,贺他将要老来得子。 另一个便又跟着开口,大谈如何使孕中妇人畅快、安然地坐胎,又要以油擦揉小腹,又要着重不施脂粉…… 余下几个朝官本来听得入神,可一打眼太师正杵在后头一言不发,神情凝重专注,将几个中年郎吓退了半步,各个儿施礼:“应大人……” 应无相倒是上前一步,破天荒地开口:“……什么油?” 数名朝官一愣。 什么油? 他问罢,兀自入神地深思起来,缓步去了。 只留下数人在庭下凌乱。 其中一个开口:“有何深意?” 另一个附会:“下官觉得大有深意……近来时局不稳,太子近来掌政,连着太师也操持辅佐。这油,兴许便是让你我多择后辈……” 抽象、牵强,但符合应无相其人作风。此后竟引起一阵举荐之风,各地要员举荐才子良臣,使太子大悦。 在当日领略了几人谈话的悟禅看来,这还是真是一场温情的……歪打正着。 只有薛泫盈知晓,自那日起,床头案上便多了一瓶滨梨果油。应无相此后下学后第一件事儿也不是午歇,而是钻进床帐,一面剥她的衣衫,一面在掌心润着果油。 薛泫盈近来腹间微痒,被这么日日滋润着,倒愈发养得肤嫩如常了。 “这些女儿家的事,是谁教你的?”她踢了踢他。 应无相镇定自若:“我在朝堂上听来的。” “你们朝堂上不聊国家大事,净聊些妇人妊娠的事儿么……” 她话音未定,却见应无相回过身,含着笑弹了她一个脑嘣儿。 “盈娘此言差矣……妇人妊娠乃是比万事还大的事儿。” 薛泫盈被堵得无话可说,一瞥眼见着崔掌院在庭下唤道:“夫人,衣局里头为夫人裁喜袍的王娘子来了。” 近来她的腰身一日比一日丰腴,连着那位王娘子跑了许多趟。薛泫盈终归有些赧然,体谅她来回地跑,便说不急着这一两日,做大些便是,不过是穿个半日罢了。 王娘子煞有其事地也把她堵了回去:“太师大人如今辅佐东宫与陛下,如此紧要的时候,正需要这么一场婚典给阖朝冲冲喜……自然要大办特办,这嫁衣自然也要最好……” 她越说越絮絮叨叨起来,连着如何宴请宾客,又该乘这样的华轿喜辇,连团扇上绣满多少珠子,亦要报给薛泫盈听。 薛泫盈愈发晕晕乎乎起来,也不管什么九九数字凑个天长、哪些数字凑个吉利,只管点头称是。 翌日,府上庭下又被堆得满满当当,又是她不曾见过的场面。 薛泫盈自觉贫微,又是抱孕之身,可看应无相这架势,俨然是迎娶京都贵女的把式。 崔掌院立在她一旁,出声清点:“大雁、合欢、嘉禾、阿胶、九子蒲、朱苇、双石、棉絮、长命缕、干漆……牡丹藤萝纱、月白金绣十团女帔、翠青迦南香珠……” “十聘,是齐的。这迦南香珠还是太子殿下亲赐给大人的,九州仅这一颗,夫人真是好福气。”崔掌院笑吟吟着。 薛泫盈抿着唇,面色却瞧不出欢喜,慢悠悠踱回了房。 待应无相回府,她才慢吞吞跟在他后头,为他宽衣卸冠,极难为情地开口。 “那些聘礼……你舍几样。” 他回过脸,“舍几样?” 薛泫盈轻嗯了一声,手指摩挲着他衣带:“我没什么嫁妆……你我也没有亲族在后头掌着婚事,你这样大的势头,我心里很慌……我左右就那些家产,都积在玉佛泉了,如今玉佛泉你又出资垫了百两,我左右只能把玉佛泉抵给你了……” 她说完,把脸埋下去。 “实在不行,你就再娶个旁的做侧室。我左思右想,没旁的能给你,你这般大的手笔,我便只能在这些事儿上纵容你几分……” 薛泫盈话音未落,应无相眼底微微一幽:“侧室?” 他沉了沉声:“不若我娶个正妻算了,恰巧聘礼也齐了,婚典万事亦是;你腹中又有了子嗣,日后正妻入门,你腹中的孩子便送去正房养,这般你也不必愁这些个嫁妆、聘礼的凡俗事儿。” 应无相心中被她一番“大度”搅得憋了一股气。 薛泫盈被这番话说得愈发埋低了脸,弱着声:“也不是不行……如今有个孩子我已经很满足了,往日我也不是没做过正妻……” “薛泫盈!”应无相遽然一喝,把她吓得缩了缩身。 他气得拎着她后颈往内室里去,薛泫盈揪着他衣摆叫唤:“你干什么……?” “我与你先行洞房,省得你再苦巴巴愁那些破事。” “不行、不行……胎不稳……” “那就堵你这张嘴!” “……无耻!” ** 大婚到底是如期而至了。 市井众生、繁华帝京俱是不记伤的,不管往日受过怎样的阴霾,可旭日再升时,无数蓬勃的生机还是会被再度扶起。 薛泫盈如今胎已三月,小腹渐隆,因而应无相不准婚典过于劳重。 饶是如此,那顶点翠嵌珠石金凤冠还是压得薛泫盈有苦难言。妆娘为她对镜扫着眉,笑着打趣:“按理郎倌该在外头念催妆诗的,怎也不见大人在外头念?” 薛泫盈朝外觑了一眼,只见着应无相一袭艳红,朗若晴光,极耐性地候着她。周遭一派繁闹,却无人敢使应无相去念催妆诗。 满京都都知晓这两人的事儿——实则在许多京都贵女眼中是有些不敢摆在明面上聊的。 先前应无相拜官太师时,多少门楣明里暗里递过话,若是行嫁娶,还需勤走动。可后头偏偏杀出个带孕之身,未婚先有了身孕,又连着陛下亲准了两人的婚事,这是将她们的路全给堵死了。 镜中玉面眉细长,秋波流转,秀颈仪静。薛泫盈就着剑兰的手,被缓缓扶起,红帔徐徐盖上,接着是另一双手将她接了过去。 宽厚、温热。 薛泫盈微微一怔。 应无相温声:“夫人。” 一双手紧紧相握,人群愈发躁动着。剑兰一壁抛洒着喜糖,一壁张罗着婆子铺席,左右叮嘱:“新娘子不能踩地,你们紧着夫人脚下,给夫人铺好席袋啊……” 薛泫盈藏在盖头下,笑着同应无相传话:“她如今怎么跟老妈子似的……” 春日灿灿,淋在两人相叠的喜袍红装间。 拜堂、入房,薛泫盈已是疲惫不堪。 她坐在帐中,只手将凤冠挪了下去,沉甸甸的一声响,将崔掌院吓着了:“我的好夫人……这凤冠何其贵重,活是个主子……” “这撒帐的婆子还没来,若是见着夫人已然掀了盖头,还不知要说些什么。” 崔掌院眼见着要将盖头重新为她披上,薛泫盈连连扶着她的手,叫苦央求着:“别…真压得我头晕眼花呀,反正京都上下都知晓我这身子早就是有孕的,洞房礼节不过走个过场,您可饶了我吧。” 此话让人也没辙,崔掌院只得讪然作罢。 应无相从前厅敬酒回房时,天已全暗下来了。推门进来时,薛泫盈正盘腿坐在榻上,只手剥着撒在帐上的花生喜糖,吃得专注。 一回头瞧见他,还颇有些心虚,嘴里塞得鼓鼓囊囊,嘟囔着:“你回来啦,这么早……” 应无相笑着挨近,烛台下俊若春山。 “合卺酒,我岂不是要一人喝两盏?”他坐进帐。 薛泫盈左思右想:“日后我再补上便是了。” 应无相不依不饶:“无妨,我方才敬了燕光识和秦凇等人各一盏,这两盏抵了。” 她一惊,回过脸怔怔地凝着他。 “你何时请了……” 应无相将她一把抵回榻上,替她揉着腰身:“不仅请了,还要视座上宾……我一瞧他们咬牙切齿地说着恭喜、恭喜,心里不知多快活。” 这话如流氓地痞似的,薛泫盈埋进枕席里,蹬他一脚,嗔道:“你这人真是狭隘至极!” “我若是慈悲大度,还能将你捏着……” 烛火轻晃,楼外还在奏着《百鸟朝凤》与《抬花轿》,喜庆唢呐吹至熄灯。 枕上一双人呼息相缠,两手相握,自此同衾,也同穴。 ** 剑兰是在婚后第四日才启程金州,挥别了允申,告别了太师府,买了只浑体棕黄的肥驹便上路了。 四下草长莺飞,眼见着五月便要去了,九州将夏。 湖泊澄澈、花果累累。 到了半路,这肥马彻底歇菜了。无论拿鞭如何鞭笞,都懒洋洋、慢悠悠地趴在湖边,一动不动。 剑兰不舍得用力鞭挞,只能挨着马身慢吞吞坐下来,愤懑道:“你这胖马,怎么这么懒呀!路上喂了你这么多回草,眼见着离金州也就这么一会儿路,真不争气……” 她手上揪着草团,絮絮叨叨个没完。 嘟囔了半晌,眼见着越说越来劲,几乎要从这肥驹聊到金州的大小馆子,燕光识终于忍无可忍,从树后探出脑袋,冷着脸:“你能不能消停会儿,让我寻个树荫安生睡着?” 剑兰一怔,望着见了数次的燕小侯爷,还没回过神。 下一刻,高兴得直蹦起来,晃着马鞭在地上直甩:“小侯爷!老天开眼!你快捎我一程,快呀!晚了就赶不上金州夜里的灯会了……” 燕光识捂着耳朵起了身,只身上了马,眼见着是不带她玩的架势,起鞭就要走。 剑兰一急,张手捏住马尾,直将他的黄骠马抓得短嘶了一声。 燕光识回过脸,颇有些不耐烦:“你干什么?我和你不同路,我要去岐州。” “岐州……同路呀,你将我放在金州便是。”剑兰兴高采烈地凑上去,掌心还残留着马尾的温热,心想好马果真非同凡响,这质感都比寻常的马要粗壮不少。 她也不顾燕光识的神色,连忙去牵那小胖马,踩着欢快的步子小跑到他马下。 “你等我啊,等我啊!我去将这个窝囊马送回马厩,就来找你!咱们一道儿……” 声越来越远了。 燕光识低眼,草地上还残着她捏团过的草球。 他挪开眼,见着天边泛起灿灿的橘光,天地广阔辽长。他竟真在这广袤无际的原野中等了下去。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80 首页 上一页 77 78 79 80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