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朝自缢, 舍下她不管不顾, 如今应当在地狱里乞食罢。 喜轿摇摇晃晃地颠荡着薛玉轻过往半生, 此时竟如走马灯般浮现眼前。燕国公府府门一派繁荣, 市井比肩继踵,云栽将她的手搀过去, 跨过火盆,一步步越过朱红的门栏。 万物都在震耳的喧嚣中模糊起来, 薛玉轻步步靠拢他——正立身于礼厅中的豫王,他操持婚典、代御前观仪,也将由他将她亲手送上。 薛玉轻在朦胧的漫红中,耳旁犹如传来《梁祝》的绝唱。 思往事渺茫茫不堪烟梦,多少回无边恨苦涩酸辛…… “一拜天地——” 生未同衾死同穴,死同穴,偏做了,偏做了化蝶哀艳…… “二拜高堂——” 虽任它春去秋淡,终归是遗憾绵绵,遗憾绵绵…… “夫妻——” 庭下陷入诡异的寂静,锣鼓不响、人声遽销。 薛玉轻掩着盖头,只听见一声极惊惧的声自庭外颤悠悠地叫开:“这是、这是兰漪郡主……堂下成亲的是谁……” 她的盖头被燕光识一把拽下,众目睽睽。 薛玉轻僵着神色,乍然透亮的天光险些让她睁不开眼,却还是看清庭下晃着身形、跌跌撞撞而迈来的女人,浑身缟素般的白,残破不堪地斑驳着新伤旧痕,面如死灰,虚如浮萍。 她走在一片炽艳之间。 敦国公自座上愕然而起,诸人亦是。 无数双剜人的眼睛在薛玉轻与庭下之间流转,含着恐惧、深究、惊异的审视与打量。 在许多个夜晚,薛玉轻曾伏在豫王的膝头上,独享着他温厚的手掌,抚平自己往日的枯伤,她逐渐在温柔却疏离的神情中埋下爱欲的种子,也曾攀勾他的肩身:“你说我像谁?” 豫王总将她按回怀中,指尖在她颈下、侧颊间描蹭。 “你像……一个已故的女人。” “她是你的谁?” 他笑:“我夙夜昏无天日,她便是我的夜明珠……但如今斯人已去,没有人能再同你比拟。” 时至今日呢? 薛玉轻怔怔地转过脸去。 豫王自座上抽起身,用与众人无二的神情,迈着沉钝的步伐,自她身旁越过。 在无数府兵扑上来之前,兰漪郡主先一步扑进他的怀中,素白的衣摆在风中瑟瑟作抖。 一切都寂静了,连刀光剑影也随着这个暧昧、依恋至极的拥抱迟疑不决。 继而是一阵猝不及防的惊呼,几乎划破凝滞的万物。 短匕的匕刃精亮,在豫王双臂拥来的刹那便穿入胸膛,几乎令他下意识间低脸看去。 她早已测算过无数次如何做出了结,在无数个他将她软禁侵犯的日日夜夜。 他的明珠仍旧用一双清亮而破碎的眼睛注视着自己。无数麻木的憎恨、厌恶都伴随着这一击,彻底令他降服,溃不成军。 豫王的身脊缓缓沉下,跪倒在堂下。 薛玉轻眼前忽地模糊,仿佛无数错乱横杂地线在此刻勾开了。 她的嫁衣如火,顷刻间自庭内穿出,泪坠华袍,化作极痛的一声长喝:“殿下……” 燕光识怒喝拿下:“将这个欺主之辈按住!” 薛玉轻的掌心捧住他胸口的血洞,黏湿的温热淌了满手,她朱唇颤颤,却问不出一个字,哪怕放声去哭,此时也被一切喧闹淹没。 府外不知内情,唢呐仍在绝唱,锣鼓仍在不要命地敲。 一壁如深秋红透的枫叶,扑跪在豫王其后,一壁如半轮皎月,却射出害命的寒芒,将一代权臣折灭在温柔又果决的怀抱间。 在这场府宴被驱尽的前夕,府兵、锦衣卫将燕国公府团团合围。 薛玉轻的珠钗金冠被散落得拆尽了,嫁衣与数年来的尊荣被一并剥剔抽离,随着最后一声唢呐响,彻底消泯。 谁也不知晓那日燕国公府上到底生出这样的剧变,使一朝权臣殒命,两家国公成了满朝百年来的笑柄。世人在愈演愈烈的奇谈怪论中,试图勾勒那日的景象,也不过是徒劳。 真相并不重要,在历史上,这一段已然被抹去。 史书上载道,兰漪郡主在流落的数年里早已神智疯癫,于大婚当日手刃朝臣,杀了曾在瑞州为奴时充当过嫖/客的豫王殿下。在被府兵按定后,抽出其腰间长剑,自裁于庭下,与豫王同去,掩去了鱼目混珠这一实在荒唐又上不得台面的说法。 只是这段过于艳俗的故事并未盖过当时诸人的眼睛,尤以当日在场的诸人来说。 豫王偷天换日、将真假兰漪相混,在东宫与太师面圣时为陛下详解,最终定性为极肮脏下作、卑劣的政治手段。御前亲临了豫王府中关押兰漪郡主数载的地窖,而后一病不起;薛玉轻在庭下自裁,兰漪郡主神智不清,于当夜敦国公府上烧了弄玉楼,于大火中自焚而亡。 不过一夜,红艳了满京都的喜事,顷刻飘白,缟素遍是。 燕国公自此病危,心火盛扰,自退国公之位,三月后由燕光识继位;敦国公无妻无女,于变故之中彻底杳无音讯,终日以青灯佛文为伴,驱散了府上泰半奴使,重缮弄玉楼,自此荒凉。 这样一桩邪乎至极的事,在高门显户中流传甚烈,最终无人再敢向门第赫赫的燕光识提“说亲”二字,唯恐避之不及。 京都中仿佛早有定论,却也未曾真正明白。 无论史官如何提笔、市井如何口口相传,那日的薛泫盈便立身在观礼群中,她身后由剑兰亲扶着,却在血溅开时还是身脊一颤。 薛泫盈望着她自礼厅中穿来,满袍华珠,凄艳至极地跪去。 梁祝化蝶……薛泫盈合上眼。 于豫王眼中,到底谁才是蝶?他是梁伯无疑,可薛玉轻却自始至终只是一场枉然白费。 即便如此,她也失去了为薛玉轻立碑祭坟的资格。 沾亲带故,诛杀九族。 那日之后,她也接连病了许多时日,应无相便连请了多日的医官,日夜为她诊脉安胎。 这场病,比往日任何一场都要猛烈,她隐隐见了红。 薛泫盈做了个静谧的梦,梦中赵氏抚着薛玉轻的鬓发,目光滑过她如火的嫁衣,为她拆取金簪耳铛…… 她犹如局外人般,立在一旁,痴痴念了句:“母亲可会怪我吗?” 这声音随着两人的身影一并逐渐消弭,最终拟作薛泫盈枕席上的一抹泪痕。 她惊身坐起,被应无相紧紧扣入怀中,继而失声痛哭,却不敢言明:“我再无旁人了……我身边只剩你了……” 他抱了她许久,哄了她整夜。 薛泫盈用了药,这一胎终于在无数变故中安稳了下来。 烛火细微,应无相回过身时,她正呆坐在帐中,掌心抬起又放,反反复复。薛泫盈低着眼,一遍遍抚平鸾凤和鸣衾的褶皱,缎面的衾面在烛火间熠熠微光。 薛玉轻用一根金爵钗自裁,彼时观礼群被府兵驱逐散尽,薛泫盈逆而行之,停在她身前。 血泊流汇,薛泫盈却再为她淌不出一滴泪。 她本想问:“你如今还以为你与他是梁祝之谊吗?”问不出口。 最终她矮下身,在她鬓侧颤声。 “顾锋已死在我的簪下……” 血色之间,那双痴痴的眼目缓缓地转过来,最终凄艳至绝的一笑,了然了所有的心事。 薛玉轻用最后的气力,本想唤一声:“阿姐啊……” 可最终化作那句——“遗憾绵绵……” 薛泫盈恍然回神,应无相已然将她环住,掌心垫在她腹上,放缓了声,“睡吧。” 可她却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了,一双眼目怔怔地望着帐顶,掌心与应无相的相叠在一处。 这处宽厚的温热,算作漫漫长夜的唯一慰藉。 薛泫盈终于出声:“小的时候,我父亲……是生父,是咳死的,肺病太重,母亲借遍了银钱、寻遍了郎中都没法子,只能草草将他葬了,让我与轻娘磕头。” 她顿了顿,“那时是腊月,轻娘刚得了身儿新衣裳,她年幼,偏觉得若是跪下磕头,衣裳便脏了。因而她不跪,那是母亲唯一一次动手打了她,此后再没有过。” 薛泫盈合眼。 “母亲说,轻娘是最重衣裙洁丽,最好漂亮颜色的人,我以往真是羡慕……我总觉得干净完好便是,甚是华美的玩意儿,我若是下了地、做了活,总会惹尘,我会心疼。” “应郎,”她扯了扯应无相的衣袖,“你有些话,若是我能早早明白,说与她听,也许她会是另一副境地……” 薛泫盈趴上他的胸膛,细声道:“你觉得呢?” 应无相的掌心垫在她脑后,却缄默不说。 这个答案,太多如果。
第83章 83·同衾同穴 允申来信时说, 玉佛泉如今愈发火热,店内正盘算着如何扩建增设,特来问问薛泫盈的意思。她近来为这事左思右想, 应无相看在眼里,最终擅自给玉佛泉塞了数张百两银票。 这事儿让允申惶恐, 赶忙让剑兰跑到府上亲问。 薛泫盈不知此事,拉着她, 待应无相授课回府后才问起。 他倒很平常:“允申与剑兰终日忙在店里,如今既已有了规模, 不若请些个专门打理的, 也好让二人歇上一阵——连同你。” 薛泫盈倚着门, 手中绞着帕,正有些过意不去,却听剑兰一声欢喜。 “真的呀!姐夫真乃神威!” 她揭了话梢, 围着薛泫盈团团转:“刚好!下个月便是姐姐与姐夫的婚宴,我吃完喜酒就去金州玩!” 薛泫盈一怔:“你去金州, 独身一人去吗?我为你……” 她仔细扶着薛泫盈的腰身往内室走,一壁宽慰着:“你呀还是好生安胎罢, 免得月份愈重,忧思越深。我呢左右不过是玩上几日, 回京头一件事就是来寻你, 还有……” 剑兰将手心搭在她腹间, 嬉笑着。 “还有我这小贵侄。” 话说到此处, 薛泫盈只得任由她去了,见她步伐欢快地迈入深春里, 倚着门久久望着。 应无相自后拢着她,低脸摩挲她鬓侧:“我日日去讲学, 怎么没见你目送至此啊?” 薛泫盈搡他一把,嘟囔着,“你日日讲学天都未亮,困得我眼睛都睁不开,怎么送别?” 每逢天子病危、太子掌政时,都是一代王朝最紧要的时候。 应无相政务相缠,下月又是婚典,此时苦乐并行,倒是乐大于苦。 薛泫盈本想着妇人怀胎,倒没什么可时时注意、日日提防的,她身在太师府,又非在乱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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